文/周劼
一天,闲来无事,两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聊做梦:
塞格雷对费米说,老费,我昨晚做梦,梦到高中希腊语毕业考试,一下吓醒了,这主什么梦兆啊?
费米安慰他说,小塞,别怕,我也经常做同样的梦,也同样吓醒,只不过我梦的是拉丁文考试。
你看,凡有人群的地方就免不了有考试,考试最要公平,所谓公平,就是各方面都要量长较短,一较量,每个人都有长处短板,显露无遗,因此,凡有考试的地方就少不了做噩梦梦到考试的人,大科学家也免不了。
科学家怕考试,如果怕的只是做梦,那还好说,毕竟梦见考试的时候,多半考试已过。像费米、塞格雷从本科到博士再到教授,从事自己喜欢的事,学着自己擅长的专业,一帆风顺,希腊语、拉丁语的阴影不过是现实春风得意下潜意识的反向折射。最怕的是,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到博士,都是顺风顺水,一路无梦,却在最后的考试关头,乐极生悲,连做梦都想不到该怎么办。
栽在这上面的是鼎鼎大名的海森伯。海森伯很早就被当作量子物理学的天才,19岁考入慕尼黑大学直接跟随教授索末菲读博士。他是量子物理学的天才,物理直觉无出其右,却不是经典物理学的天才,而且因为专攻量子物理,很多经典物理学的基础课都没有上过上完,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偏科里的偏科——这是量子力学和理论粒子物理学的特殊现象,这两门物理学在诞生之初也被称为“小屁孩物理学”,几乎每一个重要的新理论都出自年轻新星之手。因为学科年轻,又和经典物理学迥然不同,既没有太多的学业压垮学生,也不需要太多的经典物理学知识来引导自己,所以搞量子物理的学生,在量子上已然钻研到最前沿,在经典上却薄弱得可怜。
但凭天才做学问很容易,要拿学位,却有点儿吃亏。学问要一专之力,学位却要四平八稳。德国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学位的授予,除了博士论文,还有一场面试考试,根据学位论文成绩和考试表现来确定优、良、中、及格四个等级。考试要打三个分数:主课分、两门副课分和总表现分。主考官包括两门副课教授和主课教师。
海森伯的慕尼黑大学博士学位面试的四位教授是:主课理论物理索末菲、主课实验物理维恩、副课数学培尔朗、副课天文学席灵格。那天刚开始很顺利,海森伯轻松跨过了培尔朗的数学问题和索末菲的理论物理学问题,两个优,但在席灵格天文学问题上趔趄了一下,有惊无险,来到维恩面前,则跌了个狗啃泥。他先是推导不出干涉仪的分辨率,甚至也搞不清楚望远镜的分辨率,这些都是维恩在实验课上详细讨论过的。维恩面色凝重,强压怒火,让他讲讲蓄电池的工作原理。海森伯还是一脸懵。他搞量子理论,不仅经常跷经典理论课,也经常跷实验课,他看得见氢原子,却不会用望远镜,他明白电子,却搞不懂电池,别人眼里的常见物什,在他眼里比量子还神秘。维恩勃然大怒,新仇旧恨一起算,平时不来上课,现在想蒙混过关?连个电池都搞不懂,还当什么博士,直接取消学位算了。海森伯傻眼了,他准备了最高深的题目,却没想到考了最简单的题目,简单得连辩解的理由都没有。他的主课导师索末菲一看气氛不对,连忙为他极力争辩,和维恩吵了起来。索末菲很聪明,拿出所有物理系都有的理论物理和实验物理互相鄙视不服的宿怨帽子来压维恩,不让海森伯通过,就是实验物理对理论物理的挟私报复……最后两方妥协,取索末菲的“优”和维恩的“及格”平均值,海森伯的主课成绩为“中”。关键的一票在天文学教授席灵格,如果他也只给个及格,再和数学一拉平,海森伯的学位就岌岌可危了,幸好席灵格宅心仁厚,出手阔绰,给了个“良”,综合下来,海森伯以第三等成绩涉险过关,算是极低的通过分。这大概是海森伯自读书以来的最低分和最大危机。
最大的危机在于,勉强获得博士学位,海森伯很可能只能去当个中学老师,很难留在大学机构从事物理研究。他博士答辩第二天就从慕尼黑赶到哥廷根,怯生生去问曾许诺聘他担任助教的哥廷根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玻恩,我就这么个成绩,您还肯不肯再要我啊?要肯定要,不过要得有些费力。玻恩说。正常途径肯定没办法要,玻恩费尽气力从美国金融家处拉来捐助,解决海森伯做私人助教的薪金来源,又帮海森伯申请研究经费,从德国文化部申请生活资助,才让海森伯在科研和生活上安定下来,恢复信心,在哥廷根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物理学研究生涯。
海森伯的例子说明,当考试从选拔变成刁难,考得好要运气,考不好更需要运气。前一个运气是幸运,是锦上添花,后一个运气是转运,才是雪中送炭。
有了海森伯的教训,海森伯的学生们就明白了,光有主课教授的喜爱没用,副课教授的故意刁难才是挂科的关键,副课教授们常怀备受冷落之意,自然总有让学生出乖露丑、一解心头之恨之心。学生们也当然不会再像海老师那样傻眼呆萌、束手无策,于是海门“急救方”应运而生。
那年,海森伯在莱比锡大学的博士生特勒准备论文答辩,果然碰上一个难对付的评委,这回是数学教授,这位教授自负且好斗,常说特勒在他的课上不懂装懂,答辩时要好好教训他一下。特勒心慌,忙找学长们问计,求得一锦囊:与其搞定考题,不如搞定考官。一语点醒梦中人,答辩那天,特勒貌似不经意选了一个复变函数的定理作为讨论题目,数学教授问他如何求证,特勒装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我是从某某书上学来的。”“嗯,”老师很满意他的诚实,说:“第一个证明这个定理的就是我,你应该知道吧。”特勒睁大眼睛,再装出似信非信又不得不信的天真样子,“哇,好厉害,老师,真的吗?”那敬仰的眼神让教授的自得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啪,盖章,“美国氢弹之父”的答辩考试通过。
阅读文献:
《海森伯传》 卡西第 著 戈革 译 商务印书馆
《对玻恩及其学派的系列研究》 厚宇德等 著 《大学物理》杂志2016连载
《能源与冲突:爱德华·特勒的生平与时代》 布卢姆伯格/欧文斯 著 华君铎/赵淑云 译 原子能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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