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记者周劼

李金华，经济学博士，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数量经济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

独角兽之名

大概没有哪个西方神话里的吉兽像独角兽这样在当下的中国如此讨喜。

随手在网上搜索，可以看到有科技部发布的《中国独角兽企业发展报告》，有北京市、深圳市等地发布的《独角兽企业排行榜》，有胡润发布的《大中华区独角兽指数》榜单，还有企业（恒大研究院任泽平等）发布的《中国独角兽报告》，这些都是每年定期发布，定期更新。还有本地的新闻《独角兽，武汉第五，又是中西部第一》。可见“独角兽”的魅力和人气。

这种西方神话里的头顶长着一根12英尺长螺旋角的白马，如同中国神话里的麒麟，一向是吉祥好运的象征，特别是当它和“企业”组成一个名词时，在当下，就更有了财富、创新、爆发式增长的意味。

如同《中国独角兽报告》开篇所言：

距2013年美国著名牛仔冒险（Cowboy Venture）投资人艾琳·李(Aileen Lee)提出“独角兽”概念已经六年，全球成立时间短（不超过10年）、发展迅速（估值超过10亿美元）的新生态公司，诞生速度不断加快，逐渐成为衡量一个国家和地区新经济活跃程度的指标。作为全球最大的两大经济体，中美两国无疑成为孕育独角兽的最佳地。

艾琳·李是牛仔冒险风险投资公司的合伙人，也是一位研究创投市场的女性专家。据说，当初她在发表研究成果时，为那些估值达10亿美元级别的公司一直缺乏一个名字而绞尽脑汁，她想过“全垒打”，也想过“经典”之类的名字，但都觉得不好。几十年来，在硅谷的词汇表里，只有赢家和输家，对于那些初创一下子就成为“赢家中的赢家”的企业则没有更多的描述。这需要一个既富且贵的名字。独角兽，李想到了这个神话动物，在一次采访中，她回忆说，“独家兽，感觉不错，即可读又有趣，并且从来没有被使用过。”

随着李的文章《欢迎来到独角兽俱乐部：学习十亿美元的初创企业》发布，这个术语瞬间就流行起来，借助网络的传播，几周之内，就成为硅谷的一个常用术语。好像大家从来都这么用。《财富》周刊封面上，每个科技行业的每一篇新一轮融资的报告，都开始使用这个词。

十亿美元，成为初创公司的成功标准，也意味着经济魔法的诞生。如李金华所言：

“独角兽”企业往往出现在原创性的全新行业，具有较明显的创新性，常常被视为代表了一个新行业或新领域的兴起，是新经济发展的一个风向标。

独角兽，神或妖？

李金华，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却和湖北武汉有不解之缘，他1979年入中南财经大学统计学专业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1983年至1998年一直在中南财经大学工作或学习，先后获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任助教、讲师、副教授，任综合统计教研室副主任、主任。直到1998年至2000在中国社科院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应用经济学博士后流动站学习，后留所工作，才离开武汉。

李金华一直在研究新中国70年工业经济发展的脉络与经验，也一直留意制造强国战略的布局与实施。在研究建设制造强国的复合路径时，他自然注意到了中国近年来发展迅猛的隐形冠军企业和具有创新性的“独角兽”企业。如果说，隐形冠军企业代表着生产技术和工艺的先进水平，“独角兽”企业则反映了创新创业的水平。

创新是指，“独角兽”企业主要集中于电子商务、互联网金融、大健康、文化娱乐、物流、交通出行等新兴领域。他们依托信息技术、计算机技术，还催生了一些新兴行业或原创性新行业。这些新兴行业包括互联网教育、云服务、房产服务、新媒体、大数据、企业服务、旅游、软件应用、社交等。这些“独角兽”企业，或者依靠平台支撑，或者依靠技术驱动，体现了现代共享经济的理念， 展示了生产性服务业和现代服务业的新业态。 这也使得“独角兽”企业具备了传统产业无法相比的优势。

创业是指，全球范围，独角兽企业平均成长周期为6.2年，大部分集中在4至8年。而在中国，创立3年的独角兽企业占总数近两成，创立5年的超过6成。

李金华也注意到，中国先进制造领域少有“独角兽”企业。用《中国独角兽报告：2019》的话说，整体高新科技和高端制造企业增长并不快，中国独角兽以互联网企业为主的格局很难撼动。

加之这两年，一些独角兽企业陷入经营困境，融资困难，后继乏力；甚至不少曾经风光无限的独角兽企业如今正在倒闭边缘垂死挣扎或已经宣告终结，使得很多人认为，泡沫已经破灭，独角兽开始露出真面目，《经济学人：独角兽的真面目》一文就提到，那些只要距离足够近就会发现问题的独角兽，并不是想象中的独角兽，而是被市场套住了嚼子、受困其中的“野马”。不是所有的独角兽都能笑到最后，很多独角兽只是在做PPT，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独角兽，是神兽还是妖兽，需要冷静的观察与思考。就此，读+周刊专访了李金华。

【访谈】成功的独角兽企业是优秀企业家、卓越企业家的杰作

独角兽榜单为什么成为新闻热点

读+： 现在一些机构定期发布行业或地域“独角兽企业排行榜”，可见独角兽企业的重要性和新闻性，为什么“独角兽”企业会引起了大家的如此关注？

李金华：一个企业被称为独角兽企业，在民众的心目中应该是前景看好，收益高，可能催生出一个新行业的企业。而各种独角兽报告引起广泛关注，产生较大影响。个人认为原因可能有四点：一是只要是排名，就会刺激人的兴奋点，就会引起人的兴趣，正如高校排名、世界500强企业排名、中国制造500强等，都是能吸人眼球的，将独角兽企业排名，设计一个龙虎榜自然会受人关注；二是独角兽企业称谓是一个舶来品，什么是独角兽企业？哪些企业是独角兽企业？哪个企业登了榜首？哪些企业入了100强？这些都能激发人的猎奇心理；三是许多独角兽企业与大众生活息息相关，如美团点评、我买网、拼多多、土巴兔、蚂蚁金融、爱奇艺、滴滴出行、神州专车、云鸟配送、房多多、今日头条、优客工场、WIFI科技、辣妈帮等都是大众耳熟能详的名字，这些企业在业界声誉如何？地位怎样？都是民众乐意了解的；四是独角兽企业的动态变化，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兴科技行业、先进服务业的发展走向，对国家产业结构的升级、新兴产业的培育、中小企业国际竞争力的提升、，甚至股票市场的投资等都有程度不同的影响。故而，独角兽企业榜单能成为新闻热点就不足为怪了。

读+：“独角兽”企业往往出现在全新行业，这些行业的结构是怎样的？独角兽企业的地域分布有什么特征？可否说独角兽企业是新经济发展的一个风向标？

李金华：从官方和非政府机构发布的独角兽企业报告看，中国独角兽企业多集中于技术含量较高，与民众生活关系密切的领域，如互联网金融、电子商务、在线教育、大健康、文化娱乐、物流、交通出行、新能源汽车、云服务、人工智能、房产服务、新媒体、大数据、企业服务、智能硬件、旅游、软件应用、网络社交等。2018年3月，《中国独角兽企业发展报告》认定中国有164个独角兽企业，分布在18个行业。其中最为集中的地区是北京、上海、杭州、深圳等地，这些省市经济发达、社会发展水平较高，创新资源也较丰富。如北京拥有近70个独角兽企业，上海拥有近40个独角兽企业，杭州则集中了近20个独角兽企业，深圳则集中了15个左右的独角兽企业。而绝大多数的独角兽企业都是位于创新示范园区或高新技术开发区内。可见，独角兽企业诞生、成长是需要良好的创新生态和创业资源的。

认为独角兽企业是新经济发展的一个风向标不无道理，因为有些独角兽企业确实创造出一种新业态，比如网络借贷、外卖配送、网络交友、家居健康服务、房产服务、租赁服务、旅游攻略服务、在线教育等。由一个或多个独角兽企业的引领，不断有新独角兽企业加盟，渐渐地就可能产生一个新行业。但是，不是每一个独角兽企业都能成大气候的，也不是每一个独角兽企业都可以创造一个新行业的。

不是赚钱快，是企业家成功

读+：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独角兽”企业是勃兴暴富的代表，他们为什么发展得如此快，赚钱如此容易？

李金华：独角兽企业是企业家们的作品，成功的独角兽企业、取得巨大成功的独角兽企业是优秀企业家、或者是卓越企业家的杰作。一些独角兽企业取得巨大成功，创造巨额财富，主要依靠企业家和企业家团队。成功的独角兽企业，离不开企业家的胆识、毅力、魄力、眼界、境界、格局、担当等素质和品格，也离不开时代背景和社会发展大势，敏锐地把握了产业走向，准确地掌握了资讯信息，精准地判断了市场前景，不断地创新管理方式，及时调整企业战略，企业家方可能创造出一个成功的独角兽企业。这里面有企业家的睿智和社会大环境，也有运气和机遇。

必须清醒，不是每个独角兽企业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挣到大钱的，夭亡的独角兽企业不是个案。

读+：很多“独角兽”企业，如共享单车、网络金融等，爆发得很快，衰落得也很快，“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主要是什么原因？

李金华：一些独角兽企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深层次原因只有企业家和业内同行最为清楚。局外人从面上分析可能会有如下一些原因：一是有些独角兽企业代表了一种新兴经济业态，需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行业管理或营运管理制度，特别是先进服务行业，但面对突然出现的新业态、新产品，先进的配套的规则制度很难及时跟进，这就可能阻滞独角兽企业的发展；二是有些独角兽企业面临的风险、市场等问题在现行营商环境下无法得到及时解决；三是新经济业态，特别是先进的服务模式和服务产品需要与之相匹配的社会群体素质，当社会群体素质无法有效适应新经济业态，甚至与新经济业态发生冲突时，就会对独角兽企业产生冲击；四是有些独角兽企业创造了一种新业态，也带来了商业运营模式的创新，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可能一家独大，渐而形成垄断，而垄断一旦形成就会对后入市企业形成挤压， 甚至导致部分企业夭亡；五是有些独角兽企业扎堆出现在一个领域，给城市相关基础设施建设提出很高要求、造成巨大压力，当相关硬件设施满足不了企业发展需求时，企业被挤竞出局就不可避免。

中美为什么独角兽多

读+：在一些排行榜中可以看到，美国和中国是“独角兽”企业最多、市值最大的两个国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

李金华：据前瞻产业研究院新近提供的研究数据：至去年末，全世界一共有429家独角兽企业，拥有独角兽最多的是中国和美国，分别是205家和149家，占据了全球独角兽企业的大部分江山。中美两个国家分享如此多的独角兽，个人粗浅的认识是：美国是世界科技强国，也是一个创新能力超强的国家，在科学技术、先进制造、现代服务等领域美国一直处于全球领先地位。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和美国康奈尔大学等机构发布的“2018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显示，美国的创新指数位居前列，在核心创新投入和产出方面，美国的排名始终居全球首位，创新的热点地区也最多。美国一直重视理工科、计算机、工程技术基础教育，创新投入大，创新环境好，特别是《美国创新战略》《美国先进制造领先战略》的实施，给独角兽企业提供了良好的孕育土壤。

中国政府一直高度重视科技事业的发展，顺应全球科技和产业发展大势，不断调整产业结构。同时，高度重视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高新技术产业，在新工业革命进程中，中国推出了高端制造国家战略，近年还不断加大投入力度，推进制造强国重大专项、重点工程的建设。现在，中国的创新氛围日渐浓厚，营商环境不断改善，创新指数也进入世界20强，且在研究人员、专利、科技出版物等数量方面优势更加显著。开放的政策、开放的环境、建设创新型国家的大环境都是催生中国独角兽企业的有利条件。

独角兽企业是特定阶段产业发展的产物

读+：“独角兽”企业的培育模式或路径有什么特点？

李金华：第一家独角兽企业应该不是谁培育出来的，它可能源自企业家的灵感，或者企业家的独到观察，或者源自企业家的冥思苦想，抑或源自其他途径。独角兽企业是企业家的劳动创造，是企业的主动行为，是时代的产物，带有现代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烙印，不少独角兽企业都有典型的创新性。以目前独角兽企业诞生的过程和发展现实，尚不能总结出独角兽企业有怎样的培育模式，在经济学管理学理论上，也稀见关于独角兽企业培育模式的研究成果。

另一方面，进入新世纪后，中国根据世界先进科学技术的发展趋势和市场条件变化，发展高新技术产业，产业政策与世界科技强国和发达国家基本合拍。因此，一些新兴产业业态的出现也与世界基本同步。独角兽企业是特定阶段产业发展的产物，是市场催生出的。

读+：中国“独角兽”企业的发展路径和中国建设制造强国的目标有怎样的关系，“独角兽”企业中有多少是跟制造业密切相关？能为建设制造强国路径提供怎样的借鉴？

李金华：正在运营成长的独角兽企业多是依托网络技术、计算机技术、人工智能等前沿技术，采用全新的或革命性的商业模式，深刻地改变着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它催生了一些新兴行业，或原创出一些行业。不过先进制造领域的独角兽企业却并不多。这主要还是由独角兽企业的特质所决定，许多先进制造行业，如高端装备制造、航空航天制造、新一代信息技术、计算机、生物医药等，知识密集、技术密集、资金投入大，这些领域里一个新星企业的崛起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较难产生独角兽企业。

制造强国的建设需要前沿技术的突破，需要制造业结构的调整和升级、需要劳动生产率的提高，需要系列全球著名品牌和顶级品牌，需要优秀的技术人才管理人才和高素质的产业工人队伍，还需要先进的创新创业文化。建设制造强国是一项全民族的工程、是世纪性的工程，独角兽企业的应运而生，是制造强国建设大潮中的一朵浪花，独角兽企业在这股大潮中的影响力，有赖于其发展态势，其作用和地位靠我们自己体味。祝福造福人类的独角兽企业成长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