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影事·《妖猫传》里的,依然是那个少年凯歌文

文/陈陌

陈凯歌对美的执着,是华语导演里最突出的。他的每部电影,实在叙事的《霸王别姬》、架空虚拟的《无极》,就连最贴近市场的《搜索》,都在给女主角的大光圈里,植入对美的执念。美有真有假,有善有恶,真而善的美遇见假而恶的美会如何?他一遍遍追问这个。

《妖猫传》亦然。他借用日本玄幻故事的蓝本,描摹了他心中美的巅峰:盛唐气象的长安城、繁华巅峰上的盛宴、醉卧诗丛自怡乐的天才诗人和倾国倾城的杨贵妃。这真真假假的美,汇聚在一段爱情、一场宴会、一曲霓裳羽衣里,发出最璀璨的光。他爱慕这光,用镜头的扫视放大,热烈虔诚拜倒。但他还有一双晶亮的眼睛,警惕着藏在光里的利剑与虚伪。因为爱真而善的美,于是他要这光做一次去伪存真的解剖。

电影里有许多组真与假的对立,最明面上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世人以为真,白居易希望它真,但真实的,只有杨贵妃的那一半。暗的一组,是大唐煌煌盛世里流传着的生命真意,帝王将相诗人僧侣不断追求,以名利、以美貌、以才华,但最后都铩羽而归,“无上秘”到底是什么?最后一层对立意象,是陈凯歌的电影美学,当假可做真时,美会被渲染得繁复热闹,但真的美、值得人虔诚以求的,要有离喧哗一定距离的清醒才能洞悉。

为了实现它,陈凯歌花了六年时间,除了修改剧本、寻找演员,他更在襄阳盖了一座唐城。宇宙都可以用特效完成的时代,他要求宫殿楼宇、佛像街市都一砖一瓦按唐制来。

电影开篇,长镜头一扫,长安城108坊从史书里跳上银幕,木船长篙撑过悠悠绿河,多少楼台烟雨中。还有大明宫里的精美砖瓦,宴会上酒池肉林,都被一一复原。

有人觉得,这是陈凯歌的吹毛求疵。这一种实体的质感,特效未必制作不了。但妙的就是,观众都习惯了银幕上只有“类真”,这种全然的真反而营造了一种更大的虚幻感——片尾青龙寺的巨大佛像真的在烟火中伫立?

作为陈凯歌心目中理想美的象征,杨贵妃也美得冷静清醒。陈凯歌将这位出自四川的美人,改成胡人混血,用演员异域风情浓重的面容,与雍容大唐保持距离。极乐之宴,原本是玄宗为她举办的寿宴,是一场巨大的爱的宣誓。但她在宴席中,神情疏淡而清醒,烽火戏诸侯的权力炫耀,对她无效。

她对真正的美,比如李白的天才、白鹤少年的纯真、晁衡的深情,都充满悲悯的善意。在狂热人群里,她是唯一清醒看到这盛世之光里,有多少虚伪险恶的。渔阳鼙鼓动地来,自己的美终会被当作失效的工具被抛弃,而自己的深情会落入黑暗,永无回应。

她的明了悟道,是影片的最高音,白鹤少年、白居易承接着,继续亮对暗、韧对懦的宣战,在一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虚假里,他们保存了美的种子。

陈凯歌爱说自己懦,回忆少年往事,也常记起不够勇敢的故事。小时候在巷子里遇见一位虚弱得快死的老人,因为害怕,他跑了。多年以后,他还在书里懊悔,自己只是个看客,但他说,对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长在他背上。能挺身而出,拯救弱者,自然是大英勇、人性中的大美。但气力小的人,无力伸手搭救,只好用不忘、用懊悔、用铭记来保持清醒,何尝不是另一种勇与人性之美?

这也是我在《妖猫传》里所看到的。在美被辜负、真被欺哄、善被抛弃之后,他还留下了对理想的信心。玄宗的爱情是虚伪的,但爱是真的。这种坚定的、被摧残不了的,是少年气,更是英雄气。

世间太多对懦弱的矫饰,称之为通达。对比之下,陈凯歌这种对美的虔诚与忏悔,太动人,也太有力量。《妖猫传》配得上一看再看。

陈陌 专栏作者,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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