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一个与“人类世”差不多惊悚的说法,是“后人类”。在我看来,这个说法实在比“人类世”还要让人不安。

“人类世”强调了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决定性作用,不管算功魁还是祸首,都可谓对人类的“能力”的一种特别肯定。而且,放进地质年代表,也隐然含有一层意思,就是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将会有久远的存世时间,略等于时间上的不朽。地球上,恐龙就曾存在过1亿多年。

但根据“后人类”的说法,人类的前景就可以说相当黯淡,而且正在进入倒计时。

后人类话题是随着当下科技的一系列“造人”活动而浮现的。至少在两个侧面,人开始展现了制造“类人”事物的可能性,一个侧面是人工智能,一个侧面是生物工程。

阿尔法狗下围棋,作为一场有效的人工智能演示活动,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黑灯工厂、机器人上岗等等人工智能浪潮虽属初级,已经产生广泛的效应。“再过50年,人类将没有什么不可制造”,乐观的预期包括人能够“制造”出人本身,接下来就可能迎来奇点,人工智能超过人类,“硅基文明”超过“碳基文明”,世界进入机器人统治。

在另一个侧面,是基因科学的发展,人可以在基因水平上改变生命,我们将不仅可以克隆人,还可能制造出改进型的人类自身。克隆只是制造人的复本,复本算不算人,我们是对克隆人开出生证死亡证还是开产品合格证和报废单,克隆人要不要有抚育、教育、婚姻、养老、选举、写作、名誉等权利,是否承担道德、兵役、纳税等义务,这些就够让人头疼。如果再来一种“改进人”,可能就不是要不要给“他们”权利,而是“他们”会怎样摆布人的问题了。例如,“改进人”可能无论在生理机能上、生存寿命上、智商上、情商上,都超过了人,那凭哪一点要位居人后?

从人工智能方面或者从生物工程方面,都可能出现被制造出来的“人”,这种“人”在功能性上来说,是人的加强型,但从生物特性来说,可以不算人。迄今为止,我们所认为的人,不止是一种智能,更重要的在于他处于自然进化链条之中,既是进化的结果,又是进化中的环节。人有“万物灵长”的自豪,在于他自认为是天择的结果,或者自认为是神的特造。一旦他在灵性上不再能“长”于万物,他的自豪会少许多。人类比远古文明了好多,但在进化意义上,跟远古的人没什么差别,茹毛饮血的祖先跟我们在生物学特征上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而如果出现“制造”出来的人,不管是机电人,还是生化人,则不在自然进化之中,这是真正的石破天惊。

我们还可以猜猜,这些被制造的“人”,到底怎样自我定义?他自认为是人呢,还是自认为是新的什么种类呢?即使他自认为是人,也属于“增强人”、“人PLUS”、“人+”,比人的功能要强大;他甚至不自认为是人,而属于一种新的智慧物种。在人类内部,都可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你死我活,争斗规模小至个体砍杀大至灭国灭种,那么在新的智慧物种和人之间,又会发生什么?或许,我们还可以设想,人要制造一个东西,总归是有预案的,人类可以发明一个总开关,让制造出来的东西只成为工具而不成为主人,但总开关也可能失误。何况你能够制造出那么智慧的东西,却独独可以安全地使其一直作工具,这好像不太现实;何况人也未必理性到了一定会有总开关才去制造某样东西的程度,人类没有搞出总开关就把地球弄到环境恶化了,没有搞出总开关就相互屠杀以及相互掠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人的欲望是没有总开关的。

“后人类”,是人的自我升华,还是人的终结?是“后之人类”,还是“人类之后”?如同人类今天谈论恐龙曾经是多么成功的生物,“后人类”也未必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来谈论人类曾经成功地统治地球,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同在于,恐龙是怎样灭绝,我们并不知道,而“后人类”,那些机电智慧或基因智慧在一起共享地球时,却很清楚“是人类创造了消灭自己的智慧形式”。

满打满算,人类的生物史大概有300万年,现代人的历史按长的说,是20万年,按短的说,1万多年。现在真的要面临一个自造的毁灭过程了吗?“后人类”如果真的要出现,那么对人类来说,他到底是一抹晨曦,还是死神的一声低吟?我们可能寄希望于一个赌局,那就是不管怎样,那些被制造的,总不会产生“自我意识”。因为只要产生了自我意识,那些各种性能都胜过人的被制造出来的东西,就不免思考“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这就可能开始与人类的对抗、博弈、斗争,而从功能性上来说,人可能是战胜不了“觉醒”了的这些东西的。那样,人类的时间就可能结束了。

可以预想,在“人类之后”的这些智慧形式那里,时间不再是以秒来计算,他们的时间分辨力更强,他们捕捉信息的时间间隔更短,他们运算信息的时间频率更快,人类的时间机制显得过于落后。当然,他们还可能重写创世纪,从而将人类的历史变成“史前史”的一部分。可能他们还需要一些人来干活,这些人只是“后人类”的奴隶。对人类来说,这是时间终结的一种可能方式。也许悲观了些,但在无数乐观主义想象之外,先想一点点悲观的可能性也没什么坏处。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