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访谈】费俊:当代更需要文化遗产的“转译者”

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费俊:生于湖北沙市,毕业于美国阿尔弗雷德大学电子综合艺术专业并获得硕士学位,现任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艺术+科技方向教授,交互艺术与设计研究生导师,“某集体”交互媒体首席创意总监、北京媒体艺术双年展策展人。

他的艺术和设计作品多次展出于国内外画廊、博物馆和艺术节,以艺术家、设计师和教育者的多重身份致力于交互媒体艺术与设计研究,实践涉足数字艺术、交互艺术、体验设计、交互设计、数字出版、智能汽车、界面设计等领域,并荣获德国IF设计奖、红点设计奖和亚洲最具影响力设计大奖等荣誉。

在威尼斯寻找25座中国桥

“我们不缺好故事,我们缺的是讲好故事的能力;我们不缺文物和文化遗产,但是我们非常缺乏对于文化的解读能力;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我们可能无法超越历史上的大师,但是可以成为大师最好的诠释者、转译者,在今天,做转译者可能更有价值。”

7月13日,在湖北省图书馆“长江讲坛”上,中央美术学院费俊教授开讲《文化遗产的数字化演绎》,表达了上述观点。

开宗明义,他首先道出了传统博物馆的缺失:把各种物件放在一个个格子里进行观赏,丢失了“人们怎样使用这些物件”的信息——当时的生活方式是怎样的?这件器物在那个时空里有着怎样的情态?

当下可行的解决之道是“数字化演绎”,通过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技术手段,让观赏者得到“超级用户体验”,实现沉浸、代入和交互的效果,把当时的形态“活化”出来,从而在当代观赏者和文化遗产之间建立某种关联。

目前也有很多博物馆,在“格子里”加几块屏幕,或者找几个工程师做一点电子效果,就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数字化”,这是一个误区。真正成功的文化转译,需要艰苦细致的努力,需要哲学、艺术和科学的交融。

讲坛现场,费俊以他在威尼斯双年展上的作品《睿·寻》为例,讲述了如何实现这种交融。

《睿·寻》是一款手机App,游客进入威尼斯水城后,就可以见到各种下载提示。游客在威尼斯曲折的巷子和错综的水道桥梁之间穿行,当他们见到某座优美的桥梁,打开App,就会“跳出”一座形似的中国古桥。游客身在威尼斯,却能把千里之外的中国古桥“链接”过来,玩味其中的似与不似。这样的古桥一共有25座,游客一一“打卡”完毕,不但能获得奖励,而且“曲径通幽”,顺着运动轨迹,就能到达双年展展区最深处的中国国家馆。

这是手机游戏,是艺术作品,还是导览图;在这个精巧App的背后,是制作团队用“深度学习”技术认识了25座威尼斯桥梁不同角度的形态,然后“搬运”25座中国桥梁到威尼斯,与之一一对应。

往浅了说,这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巧妙展示;而费俊的深层用意是,比较两个地域文明之间的微妙差异,更要寻找文明之间的共通。

讲坛结束后,读+记者采访了费俊。


活化《写生珍禽图》

读+:用数字化演绎文化遗产,实现沉浸、代入和交互的“超级用户体验”,能否解析一个成功案例?

费俊:可以谈谈我们为故宫“端门数字馆”制作的《写生珍禽图》项目。《写生珍禽图》是五代宫廷绘画大师黄筌唯一一张可信的传世作品,里面有24只栩栩如生的珍禽还有昆虫,造型正确、骨肉兼备、形象丰满、赋色浓丽、勾勒精细,几乎不见笔迹而似轻色染成,其精妙的绘画技法令人惊叹。

我们的目标是让这幅画“活”起来。它实际上是一个基于触摸屏的项目,观众和它凑近大约1米多时,这个屏幕中的珍禽异兽就会开始骚动;然后观众点击上面的某只鸟,就会展开这只鸟栖息的环境,可以通过对画本身的体验式的欣赏,扩展了解到关于鸟本身的知识;最后,观众凭借简单的手势即可投食、嬉戏、爱抚。

这个选题,是由故宫执行部的多位老师首先进行策划,经过双方在“转译”过程中多次深入探讨沟通,我们决定如同原作者一样慢工出细活,准确雕琢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在数字世界中形神兼备地再现这幅名作。

为此,故宫博物院请来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专家为我们进行了深入的指导。我们仔细查阅并研究了画中每一种珍禽的样态、动作、声音和习性。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从创意构思,到起稿上色,再到动画制作与后期调试,每一个想法、每一笔线条、每一帧动画、每一行代码,我们都在无数的反复实验论证中,竭尽所能地再现《写生珍禽图》的本味,它们行走时身体如何配合扭动?它们扇动翅膀的频次如何?它们喜阴还是喜阳?它们如何吃食?吃什么?……我们根据详实的资料,扩展了画中本不存在的珍禽们的生命状态与生活场景,让观众可以生动而准确地详细了解其中的每一只珍禽。

在这个过程中,几乎做了上万张手稿,我们希望在动画过程中,尽量不去损坏原画本身的非常优美的绘画质感。其难点不在于我们能不能够惟妙惟肖地把事物画出来,而是在于如何符合客观条件,同时还能够艺术化地表现。

根据故宫书画部专家的指导,我们还制作了雅致精美的动画短片用以呈现《写生珍禽图》的创作背景与观赏要点,让观众赏析时有史可依、有理可据。

设计初期,我们仍然构思用传统的按钮来规划界面逻辑、分割功能模块。然而,面对一副写实风格的艺术瑰宝,不论是幽灵按钮、图标按钮还是插画按钮,都与其不相映衬。如果设计不能最大程度避免观众注意力的流失,那么它就是聒噪的、负面的。最终,我们放弃了按钮式的交互逻辑,能够简化掉的按钮,我们尽量简化掉,代之以简洁明了的手势操作,并只划分两个层级。

在总览层,观众可以在高清数字显示屏上,零距离欣赏珍禽瑞鸟的勾勒设色,感受“皇家富贵”的独标高格。在鉴赏层,观众可以捕捉虫豸投食,亦可迅速对比实拍照片,借此来详实观察每一种珍禽的神貌、动态与栖居环境。所有这些交互,均可依靠最基础的操作手势实现,如此,观众便可安静地看画而不被干扰,用最少的输入来获取最丰富的输出。

此外,还设计了四套喂食方案,每一套方案都有着独一无二的体验。通过设置给鸟儿喂食这样一个交互环节,让观众带着惊喜的情感融入到该数字绘画作品之中。


城市即是博物馆

读+:何谓文化转译?数字化演绎文化遗产,其意义何在?

费俊:文化转译是对文化遗产进行深度挖掘后,再翻译成面向当代受众的语言,文化转译是数字化演绎的基础,是文化遗产活化的核心工作。

我们最核心的角色就是文化的转译者。利用新技术、新媒体来阐释传统文化,把传统文化的深厚内涵,变成当代人可以欣赏、解读的数字产品,这是我们团队未来致力于发展的方向。故宫有百万件藏品,中国有那么浩瀚的历史文化沉淀,我们才做了很少的工作。而且像故宫博物院这种最繁忙的博物馆,一直都在超载超负荷地承载参观者,即便如此,还有大量的中国人和外国游客没有条件进入故宫去进行体验。此外,很多文物是不允许出境的。数字技术可以把这些优质文化作为一种可体验、可触碰、可交互的产品,以极强的传播力发行到世界各地,其复制成本近乎零。我正在筹划一个“国家珍宝”项目,就是要对那些无法出境的珍贵文物进行数字化记录和演绎。

演绎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创造某种价值,构建一种和当下年轻人能够理解的语言相关联的方式,不仅是传播,也可以与年轻人互动、被体验、被消费。在互动过程中,产生了更强的关联,这个关联可能是欣赏,可能是教育,可能是消费。所有这些新的被增值的需求,其实是通过数字化演绎实现的。我们能否靠数字媒体的力量来去修复这个相关性?把这个相关性变成一个互动关系?这就是我认为我们在做数字化的文化最重要的一个使命。

读+:数字化演绎文化,还有哪些成功案例?

费俊:我们也在做“城市博物馆”项目,将文化记忆与其地缘关系融合起来,形成一种混合的城市记忆共同体,通过数字媒体技术,将用户生成的民间传说等口传内容和城市中的遗失古建、历史人物等进行基于实境的重现、关联和融合,使大众可以借助移动端(智能手机、平板等)回到城市中去实地体验“城市即是博物馆”。本质上它是一个增强现实的应用程序,它让你可以就在实地去看到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层层叠叠的故事。所以某种意义上它就像是一个城市文化的数字透镜,让你可以穿越时空,可以理解自身所处这个空间它的时间维度。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拆掉的阜成门,以及很难听到的胡同里的鸽哨的声音,它为你提供的是全感官体验方式。

再比如《时间的形态·京剧》,我们对京剧大师的表演进行运动捕捉,把戏剧表演者在时空两个维度中所生成的姿态数据进行动态化和材料化的凝固,运用3D打印形成雕塑,可以说改变了艺术生产的方式。


编钟也可以转译

读+:您是湖北人,您设想过对楚文化的因素进行活化、转译吗?

费俊:楚文化中有代表性的形象是编钟和漆器。编钟不仅是乐器,而且是礼器,要转译编钟,有必要进行场景复原,犹如“穿越”历史剧,既要具备仪式感,又要有感染力,要和当代生活方式发生某种关联。漆器,可以联想到某种食器,进而与美食产生关联。我的学生曾经做过一个作品,买来一堆素白盘子,用投影在上面叠加各种食物;那么我们可以考虑,复原楚国的食品和餐饮方式。

读+:本地有许多学生投身艺考,鉴于艺术和科技结合的这种趋势,您对他们有什么专业上的建议?

费俊:我从事的交互艺术与设计是一个非常跨学科的专业,它和传统划分的平面设计、工业设计、展览设计、建筑设计等学科都有交集,在互联网、智慧城市、智慧博物馆、智能硬件、智能交通等领域中都有极其广阔的应用前景。能够脱颖而出的人,多是对新技术比较敏感的同学。既要有艺术素质,同时又要对科技充满浓厚的兴趣,并且要有一定的能力驾驭它。

数字化演绎文化,目前,中国在技术方面并不落后,但是在产品挖掘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要文学、哲学、美学、社会、身体、材料、影像等各方面的积累。对物质世界的认知会直接影响我们在虚拟世界的创造。如果缺少对物质世界的体验和观察,那就无法在虚拟世界里驾驭这种体验。无论技术怎么发展,数字媒体也不能唯技术论,人文的好坏决定作品的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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