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江弱水凭借评论集《湖上吹水录》,获评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几天后,一篇《蒋勋著作中的80处硬伤》的整理文章,在微信公众平台趁势推出,一天内便达到10万+的点阅率,该文整理自江弱水2012发表的三篇批评台湾学者蒋勋的文章《撕扇记》。
在微信点击率轻易碾压专家意见的时代,身为文学评论家的江弱水,如何坚守说真话的底线?读加君采访了江弱水。
愤怒于蒋勋的信口开河
对2012年三篇旧文引发的新热度,接受采访时,江弱水的第一反应是抗拒:“老说他干嘛,穷寇莫追。”然而谈江弱水,他批评蒋勋的这三篇文章无法回避,原文批文一一对照,引经据典,汪洋恣意,条条直指问题的核心,让被批评者蒋勋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沉默至今。
回过头看,江弱水坦言当时是出于愤怒,愤怒于蒋勋的信口胡说,误人子弟。蒋勋的作品不少由各种演讲结集出版,谬误丛生,却因为形象营销做得好,畅销书一本接一本。为什么一个在台湾文化圈备受争议的作家,被我们营销成了“男神”?江弱水坐不住了,他找到蒋勋的书来读,随手一翻,发现太多常识性错误,于是接连写了三篇《撕扇记》发表于报端,他的良苦用心是借媒体传播,让读者少喝点“中文世界里的三聚氰胺”。
发表此文还有一个背景,当年,大陆学者荒腔走板的多了,读者转而走向另一个极端,对港台学者盲目崇拜。身为文学评论家的江弱水,和蒋勋并没有任何个人恩怨,以实证纠偏,在他看来是“公事公办”。
《撕扇记》系列,江弱水当作遣兴之作来写,标题灵感来自《红楼梦》,却不巧遇上一个喜欢看“撕”的新媒体介质传播时代,文章白纸黑字在那儿,他个人想冷却下来,都无能为力。
当读加君透露正试着联系蒋勋采访时,江弱水慎重劝告:“不要去采访他了,会让人难堪。”
同样也会批评好朋友北岛
从古典诗词大家白居易、姜夔,到现代派诗人穆旦、北岛,江弱水都敢于直言他们创作中的问题,因此在文学评论圈显得特立独行。但江弱水并不在意,在领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时,他坦言评什么不评什么,说好话还是说坏话,一任个人的内心认证。他多次提到获奖作品《湖上吹水录》所写的埃德蒙·威尔逊,是他最推崇的批评家:“他从来没有讨好人的习惯,友善的泛泛而谈不是他的风格,冒犯是他的天职。”
这个在同行和学生眼中一派温文尔雅的学者,其实根本无意做毒舌来谋求关注度,而是深信好的文学批评是和作者共同考镜得失。
从青年求学时代立志做诗人,到转身做评论家,一路批下来评下来,江弱水发现说真话也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对于读加君提到“如此敢言,担不担心被出版界视为洪水猛兽?”江弱水少有地表现出了激动,举例他的不少作品都是跟商务印书馆、三联等著名出版社合作,关于穆旦、北岛的批评文章,不但在文坛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成就了更好的文学生态,也让他和北岛成为了好朋友。
江弱水近来的研究方向为比较诗学,他这次获奖的《湖上吹水录》更接近学术随笔,不少发表于《读书》杂志上。读加君看过之后,深觉学术激荡太密集,有种智力上的压迫感。而这或许正是江弱水乐于看到的,因为他的作品从来就不是面向大众市场的,他不想写畅销书,也拒绝用戏说解读经典。
不要用伟大诗人的标准要求余秀华
江弱水教学工作很繁忙,但出书却频率颇高,他笑言自己比较用功,很少看电视、上网,看那些耗时间又无意义的东西。他知道豆瓣还专门有个江弱水小组,但他也鲜少上去互动。尽管这样,他还是关注到了湖北近年来的两个现象级文学人物——余秀华和范雨素。
余秀华在钟祥农村厚积薄发,写出了打动人心的诗篇。走出横店村,不停参与社会活动、举办讲座的余秀华又会怎样?在杭州见过余秀华的江弱水认为,一个诗人,凭几首好作品就能完成定型,就像诗人张枣,活了48岁,只留下一本薄薄的诗集《春秋来信》,但这无损于他是个好诗人的定义。“对余秀华不能要求太高,不能用伟大诗人的标准去评判她。古今中外作品看多了,大诗人的作品也良莠不齐。”江弱水说。
至于范雨素,江弱水最期待的是她的小说。范雨素只在皮村上过短期写作班,是否需要系统专业的文学训练,提高她目前写作中所欠缺的谋篇布局能力?江弱水认为,范雨素的作品最需要保留的就是原汁原味,她的文章最动人的不是文字,是对一个人对于生活的态度,尤其是她了不起的母亲,这么强悍的生命力,足够有文学张力。
【访谈】作家和评论家和气一团还怎么批评?
大众喜欢看人撕,但我希望冷掉
读+:你之前曾两度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文学评论家”提名,但直到这届才获奖,你觉得这个奖来得晚吗?
江弱水:前两度提名,这一次得奖,只说明前两次终审评委们认可我的少一点,这一次喜欢我的多一点,不存在晚不晚。村上春树诺贝尔文学奖陪跑这么多年,影响到他的心情么?作者的使命是不断写作,得不得什么奖,并不挂在心上。村上春树刚刚又出版了一本小说——《骑士团长杀人事件》,反响大得不得了。这对一位小说家的酬报,可能要超过任何奖项。
读+:蒋勋从未对你的批评做正面回应,你们私底下有直接或间接的互动与交流吗?你的文章再次通过公众微信号广为传播,一天内就有10万+的点阅率,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弱水:我不认识蒋勋,当然没有任何互动交流。大家都文责自负,他负他的文责,我负我的文责。蒋勋的确从未做正面回应,换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大众喜欢看人撕,我这文章更是撕字打头,当然看得人就多些。但我希望冷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读+:你花了多长时间写《撕扇记》系列?有没有计划再写这类“有血性”的文学批评?
江弱水:遣兴之作,写得很快。但是,什么叫“有血性”的文学批评?攻击性?我又不是恶意的、鲁莽的攻击。我的批评工作一直有赞有弹。赞的不说了,我在《古典诗的现代性》里,批评过白居易、姜夔、吴文英;在《中西同步与位移》里,批评过闻一多、穆旦;在《抽丝织锦》里,批评过北岛。都是指摘利病,就事论事,以文衡文,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得也都相当狠。白居易和穆旦不可能回应了,但北岛还是朋友呀,到了杭州就一块儿喝酒。什么叫一个人的广阔?这就是。
批评家不应该被任何东西裹挟
读+:国内作家和评论家一团和气者居多,像你这样指名道姓批评的少之又少,回头看会不会觉得“话说得太狠”?
江弱水:作家和评论家和气一团还怎么批评?一般所理解的批评难道是互相捧场?我批评蒋勋,当然要指名道姓,不藏着掖着,含沙射影。
我崇拜的美国大批评家威尔逊,曾经写文章批评诗人麦克里许写得差,可怜的麦克里许伤心得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起不来。刚刚还看到英国《卫报》上一位作家批评齐泽克的文章,那真是“话说得太狠”,说齐泽克是思想界的摇滚明星。要知道,这位批评者马上要与齐泽克同台对谈,组织者希望他写书评手下留情,他才不管呢!既不怕当着齐泽克的面难堪,也不怕伤了齐泽克粉丝的心。
读+:你说过“蒋勋是硬伤,龙应台是软伤”,但他们仍旧被营销和热捧,你怎么看?
江弱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大众的选择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是没办法,有人喜欢吃地沟油的火锅,你劝他不要吃,他说香,那就只好由着他吃呗。
读+:目前从一本本新书的腰封,就可以看出文学圈的“捧场”文化,你对此是悲观还是乐观?
江弱水:图书的腰封是从日本传来的,为了宣传和营销,倒也无可非议,但我自己的书不会做腰封。你说“捧场”文化,这是人之常情,古已有之,没有必要悲观或乐观。但好的文学生态,文化生态,都需要批评与争鸣。
读+:你说过“新媒体时代,微信点击率轻易碾压专家意见,评论家要坚守职责:不存在社交负担,不存心讨好社会”,这意味着现在说真话比以前更难了吗?
江弱水:说真话当然难。你必须不怕得罪人。我们的文化中,就批评者一方而言,本来就有一个与人为善的传统;就被批评者一方而言,更有一个宽容不宽容的问题。宽容的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听人指摘缺点首先对照自己,看看中肯不中肯;不宽容的却马上对人家的动机做恶意的揣测。但是,批评家不应该被任何东西裹挟,人情也好,利益交换也罢。
我认为“才子趣味”是恶趣
读+:《百家讲坛》之后掀起了一股经典解读热潮,水准也是泥沙俱下,你怎么看?
江弱水:不看。
读+:你近年开始转向比较诗学研究,有评论说你擅长对古典诗歌文本进行享乐主义式细读,你又在杭州教书,生活中是否充满江南才子趣味?
江弱水:“才子趣味”我认为是恶趣,“江南才子”我认为是恶谥,恕我敬谢不敏了。至于被说成擅长对古典诗进行享乐主义式细读,他不知道我最喜欢的是杜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吧?在《从王熙凤到波托西》一书的后记里,我说过一段话:“虽然我喜欢奥斯卡·王尔德对公众观念没心没肺的调戏,喜欢周清真跟文字无尽的温存,喜欢一种纯粹的艺术和享乐主义的文学,但是,在我们这个因思想而阴沉的时代,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等等总是无法排拒在我们的视野之外。王熙凤的世界里,老是浮动着波托西的幽灵。”我无法释怀于这种紧张,所以,请不要给我贴什么古典主义与享乐主义的标签吧。
读+:你研究杜甫、陶渊明,品读他们生活的艺术,是觉得现代人活得太粗鄙了吗?
江弱水:你认为古代人活得太雅致了,是因为你拿现代的一般人跟陶渊明、杜甫比,那还怎么比?任何时代的人都有粗鄙和高雅之分,呈正态分布,比例各时代估计也差不多。今天,有人迷宋朝,有人粉民国。但如果拿民国跟我换,我当然不愿意;拿宋朝换呢?我想想。雾霾指数一高,我就会动心;雾霾一散,我可就不乐意了。
【链接】蒋勋作品里的“硬伤”(摘选)
江弱水有文人情怀,亦存书生意气。他的研究,是对诗的精神的领会和守护:诗是生命穿越存在与语言、思想与肉身之后的妙悟,是千载心在的语言之道。无论说古典诗话,还是析西方诗学,他力避概念的空转,而重古今融会、饰穷其要。他出版于二〇一六年度的文学评论集《湖上吹水录》,读诗,论文,说人,谈翻译,博见精思,悬识层出,既沉吟个体真理,又间或放笔直干。江弱水的评论有解构也有建构,有学问也见性情。
蒋勋的软文里有太多的硬伤。读了《美,看不见的竞争力》,我觉得中古的几位大诗人,陶渊明,李白,王维,白居易,都会出来找蒋勋拼命。下面都是信口开河的好例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蒋云:“这其实是另外一种蒙太奇。‘南山’讲的是终南山,在陕西,可是他已经有了对‘南山’的向往。”(第101页)
按:陶渊明时在柴桑。南山指庐山。或云此处用《诗经》“如南山之寿”的典,因为采菊是服食延年的意思。都跟终南山不沾边。白居易效陶渊明写过“时倾一樽酒,坐望终南山”,那才是。
虽然魏晋三百多年……(第130页)
按:历史系出身的人居然拎不清,魏晋不多不少正好两百年(西元220-420年),哪来的三百多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已经快荒芜了,怎么还不回家?我常常觉得这个东西是文人的美化,大家千万不要以为他回家就真是种田去了,他绝对不种田,因为文人不会种田,顶多是雇别人来种田。(第125-126页)
按:厚诬古人,莫此为甚,而且话说得忒佻薄。谁只要稍稍翻一翻《陶渊明集》,就不可能看不见那些躬耕力作的诗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经过春天一夜的东风,第二天所有的花都开了。辛弃疾看到的是一大片花,千树开花。当然这里面有艺术家的个人精神……注意他形容那个花瓣飘下来像繁星,像雨一样。所以他的视觉感觉是比较大的,是比较开阔、辽远的。(《蒋勋说宋词》第235页)
按:“花千树”,“星如雨”,以及后面的“鱼龙舞”,都不是指真的花,真的星,真的鱼龙,而是指元宵的灯。火树银花不夜天都没闹明白,就扯到什么艺术精神和感觉上去了,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万建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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