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即永生 | 专栏:无限杂思

    作者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生命有时。这个巨大的“定数”使生命得以珍贵,使生命成为一种幸运,使所有的生命归于消灭,也使生命对抗这种消灭。

    生老病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其实,诞生、成长、壮熟、归去,也可以是生命过程的一种总结,同样可谓“自然而然”。人们却在诞生的后面,接连用上衰老、病痛、死亡连续三个负面的词语来总结生命的历程,可以说是对生命过程的一种悲剧性认识,这个过程越被看作自然而然,越能表明人们面对生命的无奈和沧桑。

    生老病死是一种旁观式的总结。当我们说到生老病死时,更多地是一种不及物的态度,一种不把这个过程与具体的人相联系的态度,是在客观地说一个规律。当我们具体到人,就无法再如此自然、淡然。我们说到亲人的老,会泪眼婆娑;说到朋友的病,会祝愿他好起来;说到邻人的死,会感慨悲伤。如果这些牵涉到自己,就更加难以超然物外,人们为衰老的到来而焦虑,为疾病的袭击而痛苦,为死亡的阴影而纠缠。

    于是,在“生老病死”这个旁观式态度、纯客观立场、规律式表述之外,产生了强烈的“生命为本”意识。哲学礼敬生命,文明尊重生命,诗歌赞美生命,医学延长生命。这是生命面对定数所发出的交响。所有的个体都成为过客,但人类文明在持续成长。生生死死之间,生命形成了壮观的景象。文明构造了超越衰败与死亡的辉煌,辉煌的生命个体也如星辰照亮了世界。

    在生死之间,横亘着社会学、人文学与生物学的不同观念。对社会学来说,新生与死亡的交接才使社会兴旺发展;在生物学看,死亡无论因疾病还是衰老,都是一种淘汰机制;而在人文学那里,所有的生都令人欣喜,所有的死都令人悲伤。

    长生不老是一种人文学上的原则性观念,它是对生的肯定,是对死亡这种生命否定形式的否定。但受制于生命的生物学基础,长生不老如同永动机一样,毫无可能。尽管如此,人们并不是被动的,争取生命的延长,争取有质量的生命时间,自古而来,伴随着从巫术、科学到把妄想化为行动的各种努力。

    长寿和长生不老是两个概念。长寿指生命的延长,长生不老不只要寿命延长,还要“年轻态”(不老),即生命的有效性。长生不老是长寿的终极形式。长生不老的极致方向,便是长生不死。从运动、养生、保健到医学,人们在生命的有效性、寿命的长时性方面,用尽了才能,效果卓著。

    没有什么比寿命的有限性更适合用“心有余而力不足”来形容。人的寿命一直在延长,生命以健康形态而存在的时间在延长。人的期望寿命从不到40岁大约延长了一倍,在展望中,人可能活到120岁。但寿命总是有限度的,衰老以及随后到来的死亡,相比于长生尤其不老、不死的愿望,差距甚远。

    肉身的限度和对技术的迷恋,可能使人对“肉身置换”寄予希望,就此实现“技术性永生”。

    克隆技术似乎在提供一种生理不朽的可能性,但多莉羊的诞生和迅速死亡,意味着克隆某个生命可能也一并克隆了它的年龄。即使不是这样,克隆不过完成了身体的“重新开始”,而生命的内容并没有被克隆。即使我们找到一种意识转移的办法,使克隆的肉身被原有的大脑意识完全充塞,原有生命的社会环境也没能被克隆。因而克隆并不是某个人的满血复活。这也意味着克隆出来的生命,是一个新的生命,应被视为一个“全新”的个体,它自身具有一切发展可能性。

    换头术比克隆技术更接近于个体长生。人类已进行了狗头移植和猴头移植的实验,如果进行人的换头实验,人头从何而来,躯体从何而来?换头后那个人“算谁的”,算头部提供者的,还是躯体提供者的,是谁的生命得到了延续,还是两个人的生命合体得到了延续?我们一般会认为,生命的本质在思考,但一个卓越的大脑是否有权借用他人的身体,灵与肉是统一的还是分离的?而且,大脑并非总是年轻,它也是在衰老之中的。

    生命又被认为是一种自我意识,如果这样,那么当一个意识“自认为”他还存在,那就是他还存在。过去,这可能是天方夜谭,但现在未必。如果我们把意识全部转移到一块硬盘上,让他继续感知、思考,他是否会觉得自己一直“活着”?如果再进一步,给他制造一个虚拟实境,让他以为“真”的在与世界接触,他是否会觉得自己真实地在生活?硬盘+虚拟实境,更进一步地,生物存储、生物计算加上虚拟实境,可以实现“我思故我在”意义上的“在”,并使这种“在”变成“永在”吗?那样永生就不过是一种计算一样的维护而已。又假设这个自以为是的“永生”真的还可以继续延续其思考,甚至是卓越的思考,我们又是否接受他的存在,承认他仍然活着,例如我们是否接受一个企业首脑是一块硬盘?

    生命本能地希望与时间同在,生理学决定性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我们找不到个体长生不老的方法。在生命长存的生理可能性不复存在的情况下,“永生”将只是一个形容词,一种观念的存在。而在观念形式上,永生是一直就有的,那就是精神的不朽。这确实是一种人类现象,是只属于人的,因为一切无意识的存在,既无生与死的概念建构,也无自我存在与消亡的体验,精神不朽也是人开辟的“永生”形式、“不死”形式。

    这种不死形式,是把“长生不死”从面向肉身在场的展开,转换为面向精神在场的展开。几千年来,孔子在中国一直在场。如果排除掉褒贬之义,留芳千古或遗臭万年都可以叫“永垂不朽”。一个人的永垂不朽,是永远活在别人的心里,永远活在他人的记忆中,成为永远的镜鉴,乃至随时返场的演员。

    历史即记忆,记忆即永生。汗牛充栋的记录,都隐含着被唤醒的可能。如果我们遗憾青史留名的只是极少数人,那么数字时代正在使每个人都被留存,这是记忆的平等。但记忆被唤醒的机会并不均等,正如在现实中,大量的“路人甲”也是默然无闻。社会一直在进行纵向的汰选,那就是历史;也在进行横向的汰选,那就是无所不在的阶层制和明星制。

    个体生命是有限的,真实的生活是有限的。好在所有的人都是一样,死亡是生命世界最绝对的“平均主义者”。

   【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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