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访谈】张克群:古建筑留给我们民族的,是它的故事和文化

长江日报记者 黄亚婷


建筑是学什么的?盖房子吗?1959年的夏天,在北戴河海边避暑的张克群才上高一,一个光着膀子的伯伯问她,“想不想学建筑呀?”她没答,反把这两个问题抛给对方。那个光着膀子的伯伯,是张克群清华大学的邻居长辈,也是毕生致力于中国古代建筑研究与保护的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梁思成。海边的那一番“闲话”,成就了张克群往后几十年的古建筑情结。

“不太艺术”的妈妈

张克群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张维,固体力学家、教育家,是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两院院士,曾任清华大学副校长,创办深圳大学;母亲陆士嘉,流体力学家、教育家,是近代力学奠基人普朗特的关门弟子,钱学森先生的“小师姑”,还是北京航空学院(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创校教授之一。

不过,采访中张克群说起古建筑时拿父母举例,语气调侃,“比如说我妈,她是学工的啦,她就不太艺术,我们家祖宗传下来的那把太师椅,她说太麻烦了,那些精细的雕刻,老得擦土,擦得很烦,于是她拿起一斧子,兵嗙,兵嗙,把那些雕花的装饰都给打掉了,变成一方敦子了。这就是由于不懂艺术而不知道保护。”

等到自己当了妈妈,艺术教育便被摆到了重要位置。化学工业出版社近期出版了张克群所著的《北京古建筑物语》系列,第一篇序出自张克群之子高晓松之手,他开篇写的就是:“记得妈妈领着年幼的我和妹妹在颐和园长廊仰着头讲每幅画的意义,在每一座有对联的古老房子面前读那些抑扬顿挫的文字,在门厅回廊间让我们猜那些下马石和拴马桩的作用,并从那些静止的物件开始讲述无比生动的历史。那些颓败但深蕴的历史告诉了我和妹妹世界之辽阔,人生之倏忽,而美之永恒。”

后来,在视频、音频等各种渠道做脱口秀而广受欢迎的高晓松,将张克群教育孩子的一句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传播给了更多人,这句话后来被高晓松写进歌里、被许巍演唱,他在序里解释,“其实诗就是你心灵的最远处。”

“大排骨菩萨”梁伯伯

张克群学建筑是被梁思成带入门。在清华大学,他们两家比邻而居,张克群从小称梁思成为“梁伯伯”,在她的回忆里,梁伯伯和蔼幽默,“梁伯伯下巴上有个挺大的痦子,我曾问过他那是干什么用的,他说‘我要是想你了,就按它一下,嘟嘟两声,你就来啦’。我信以为真地踮起脚用手去按了一下,结果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倒是逗得梁伯伯哈哈大笑起来。”

她在《北京古建筑物语》的前言里,记录了考建筑系的缘起。1959年的夏天,清华大学组织教师和家属去北戴河海边避暑,张克群正在沙滩上写生,突然听到梁思成评价,“啊,你喜欢画画呀,画的还不错嘛。”刚游泳上岸的梁思成,就这么光着膀子坐到张克群边上,连比带画地跟她讲起什么是建筑。大致意思是说,建筑是比工程多艺术,比艺术多工程。听罢,张克群下了决心将来考建筑系,这让梁思成很高兴,叫上刚从海里爬上来湿淋淋的张克群弟弟张克潜一起照了张相。采访时,张克群说,“当时梁先生站在当中,我和弟弟站在两边,最后他洗出来相片儿给我提了一个词——大排骨菩萨与金童玉女屹立渤海边。”金童玉女是张克群和弟弟,“大排骨菩萨”是梁思成对自己的调侃。

将毕生心血倾注在古建筑的研究和保护上,梁思成这随口一句的调侃里,都是他打惯了交道的“菩萨”。发自内心的爱,怎么藏得住呢?作为梁思成的学生,张克群亲眼目睹了他对中国古建由衷的热爱。她回忆,“在放幻灯片时,他会情不自禁地趴到当作幕布的白墙上,抚摩着画面上的佛像,口中念念有词‘我是多么喜欢这些佛爷的小胖脚趾头啊!’在他的课上,我深切地感到中国文化深厚的底蕴和古代匠人们的聪明睿智。”

人们评价梁思成的贡献时,首推他写成了《中国建筑史》。中国历史上虽然有宇文恺、样式雷这样名满天下的建筑大家,但古人习惯将建筑视为一种匠人手艺而非科学,梁思成和林徽因为了“破译”古建筑的密码,奔赴全国进行测量,为建筑学科的搭建作出了卓越贡献。他同样致力于保护古建筑,上世纪50年代,北京进行现代化建设时,梁思成和陈占祥曾联合提出过一套“梁陈方案”,主张保护北京的古建筑,但这套方案最终并未被采纳,后来在梁思成的极力呼吁下,团城被良好保护下来,1961年,国务院将团城及北海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只为此生的这段建筑情结

虽说被梁思成领进建筑学大门并深爱上中国古建筑,毕业后张克群成为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也一直从事建筑工作,但她的设计生涯从来没有做过中国古建筑式,原因无他,“我们做建筑设计的人呢,主要还是听业主的。就好像你是裁缝,你特别喜欢中式衣服,但人家要做西服,你能说我就不给你做西服,我就做盘扣,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做建筑,也听业主的,听领导的。”

直到2002年张克群退休,那份古建筑情结又在心头涌动,她决定先把身边的古建筑闹个明白,于是边查阅资料,边看实物,跑遍北京城里和远近郊区县的大小村庄,最终纂成了这三本《北京古建筑物语》,其一,《红墙黄瓦》说的是皇家建筑;其二,《晨钟暮鼓》讲的是宗教建筑;其三,《八面来风》叙的是早期洋人在北京盖的建筑。

张克群讲古建筑,听其言,观其文,教人恍然大悟:原来高晓松那股子渊博和诙谐劲儿,皆是乃母之风啊!她在《红墙黄瓦》中说,“所有皇家建筑的大门外都有两只狮子守门,这狮子王啊,经过烫头、发带、项链等一番乔装打扮,就从非洲森林里那个兽中之王跑到京城里当保安来了。”在《八面来风》里言,《辛丑条约》签订,划东交民巷为使馆区,那一带的中国居民被全部迁出,清政府的各衙署被烧拆一空,东交民巷成了“国中之国”。在皇家和东交民巷的影响下,一些亲王在自家的花园里也弄几个洋式隔断、门洞,有钱的新派人士也在临街盖个洋式的大门,“它们(中南海海晏堂)的结构形式还是中式的举架木结构。虽然外面包了一层挺厚的青砖墙,但它们只是一层‘厚皮’而已,不起承重作用。正如歌里唱的‘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还是中国心’。”在《晨钟暮鼓》里讲那些古寺佛塔,也将它们身上的传说一一道来,比如法像大禅寺昊塔,传说是宋代杨家将的老令公杨业厚葬于此,就连山上那红色的石头,都被民间传说为杨六郎手下大将孟良的鲜血染红。听罢,笑罢,张克群写道,“人们编了这个故事,用以寄托对抵抗辽兵的英雄的崇敬。正如歌中所唱,‘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为什么要在退休后做这些事?张克群答:“什么也不为,只为此生的这段建筑情结。”




【访谈】古建筑值得借鉴的并非形式,而在美感和手法

对古建故事的喜爱胜过建筑本身

读+:三本书分别讲皇城建筑、宗教建筑、早期洋人建筑,您个人有偏好吗?

张克群:这个问题呀,挺逗,就好像问一个妈妈说,你这三个孩子,你喜欢哪个呢?我,三个“孩子”,哪个都喜欢!如果说有一点儿偏爱的话,那我偏爱《八面来风》,就是讲早期外国人在中国建的建筑。第一呢,因为那些建筑比较好画,中国的古建筑啊,哎呀,那些瓦呀、斗栱啊,非常难画,弄得我眼花缭乱;第二呢,我们老师吴焕加曾经说过,现代建筑设计的“老师”,或者说蓝本,不是中国古代建筑,而是早期外国人在中国盖的这些建筑,它的可学之处比较多。

读+:您探访那些古建筑会做哪些准备?您在书中说被朋友们称为“破庙迷”,您迷的是什么?

张克群:我会事先做好功课,然后带的东西比较简单,就带一个相机,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开着车就去了,一般都是找好了资料,照完了相,回来把那些相片存到电脑上,然后照着电脑画。

我对那些庙的最大兴趣应该说不在庙本身,因为中国的古代建筑,两千年以来长得都差不多,而在于庙背后的故事。比如说,我在《晨钟暮鼓》里讲了法源寺里一个书生对对联的故事。(书里写,时兴科举制度时,每隔三年,全国各地的读书人汇聚京城一试运气。有钱的住高级旅馆,没钱的就在庙里暂住一时。某天,老和尚看着一位秉烛夜读的书生,回忆起三年前,也有一个书生赶考,老和尚闲来给他出了个对子“氷凉酒,一滴、两滴、三滴”,(氷,音bing,意同冰),结果那书生想了三天三夜没想出来,竟然憋屈死了。三年后的这书生来到后院三年前那书生的坟,见坟头长出丁香花,对老和尚言,“他的下联在这里。您看那,‘丁香花,百朵、千朵、萬朵’。”张克群在书里给了注解,“氷凉酒”三个字的偏旁分别是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而丁香花”三个字的头和“百千萬”三个字的头是一样的。)古建筑里头很有故事,我对这些故事的兴趣,可能比建筑本身还要大。

读+:探访这些古建筑的缘起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有您觉得可惜的事情吗?

张克群:我最早大概是在1993年前后,当时北京第一次申办奥运会,国际上出现了一种舆论,说中国没有宗教自由,我就很气愤,怎么会没有呢?我们有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五种宗教,尽管我不信教,也对宗教不太了解,但我看到北京那么多寺庙和教堂,就想,我可以从建筑的角度向世人证明中国是有宗教自由的。我就开始跑这些宗教场所,一边写,一边画,决定给这种言论一个痛击。

这五种不同宗教的庙或者说教堂我都进去过。当年申奥没成功,但我的宗教建筑写完了,也就是后来这本《八面来风》,后来我就想,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总得写点东西,让不太了解北京这些古建筑的人了解了解,就接着写了皇家建筑和1900年以后外国人盖的建筑,于是就有了这三本书。

至于有没有什么可惜的,我看到的建筑呢,它都在那儿了,没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那些已经看不到了的建筑,但反正也看不到了,可惜也白可惜。我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有用的事情,那些遗憾死了、可惜死了,好像也于事无补。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建筑形式

读+:您探访这些古建筑,可以理解为跟这些古建筑隔空对话吗?

张克群:我觉得我写书的时候不是在跟古建筑对话,是在跟看这些书的人对话,就像跟朋友讲故事一样。而且我的讲述对象,是不懂建筑的朋友,所以我讲得尽量通俗,尽量地就跟聊天儿似的感觉,这样可能别人听着比较好接受。如果跟很古板很严肃的教科书似的,大家看两页就把书给合上不看了,那也没什么作用。

我不是一个作家,我写这个书的初衷,就是让所有的不懂建筑、但喜欢历史喜欢文化的人了解古建筑,要爱上我们的这些文化遗产。

我去过好几个地方,跑到那,人说,嗨,就那破庙有什么用,早给拆了,把那元代的庙拆了以后,那些木材就成了他们家的房梁。我就觉得,哎呀,真是可惜的很。哎,还是有可惜的地方啊!可惜的就是人们不知道这些古建筑好在什么地方。所以,我要给人们讲好在什么地方,让人们感兴趣,喜欢这个东西,然后才谈得上保护。

读+:您有一个观点,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和建筑形式,让现代人去住没有厕所、没浴室的四合院没多少人愿意。那么究竟应当如何看待它们在当今时代的意义?

张克群:中国古代建筑对我们现代人的意义,应该有两方面。一方面对我们民族而言,它是祖宗的遗产,就好像你的奶奶,或者你奶奶的奶奶,给你们家留下一个八仙桌或太师椅,虽然跟你现在所有的家具可能都配不上,但你依然还是留着它,并且要时不时擦擦土啊什么的,因为那是祖宗留下的,因为很文化。中国古代建筑留给我们民族的,就是它所承载的文化。但我觉得全部保留也不现实。比如四合院,我认为四合院只需要保留几片好的,一般的四合院没什么保存价值。那些老城墙是不该拆,但是,每个人自己家里祖宗八辈的东西也不见得都保留下来。我的老师曾经说过,你看那个青铜器漂亮吧,多有文化价值啊,但你能拿它熬粥还是炖肉?它唯一的去处就是博物馆。

另一方面,对我们学建筑的人做设计,古建筑也有一定的帮助。这个借鉴,并不是说现代人做设计要借鉴它的形式或细节,我虽然喜欢古建筑,但我不同意拿钢筋水泥去模仿古建筑。可以借鉴的,是古建筑的一种理念。比如说它的比例,它的美感,它用的一些设计手法。我举个例子,苏州园林的设计,有一种很常见的手法是外国建筑所没有的,叫先抑后扬。什么意思呢,就是一开始不让你看见主体建筑,且挡着你呢,一会儿一个水池子,一会儿一个回廊,什么都挡着,不让人一下就一览无余,这是中国古建筑一个很好的思维方式或者说特点。

读+:北京古建筑之后,您还会对全国古建筑进行梳理吗?

张克群:《北京古建筑物语》比较全,但还有很多很多建筑形式没写进去,比如说工业建筑,比如说民居建筑四合院儿,都没写进去。

北京的建筑,也只是中国各种不同建筑风格的小小一个方面。北京的建筑太皇家气,包括园林,除了颐和园还比较好一点儿,像故宫里的那些御花园,哎呀,都很死板,太皇家气了,要是看看苏州园林那些手法,那些亭台楼阁真是很活泛,螺蛳壳里做道场,小中见大。北京的民居也挤得灰突突的,千篇一律,当然,四合院儿有四合院儿的味道,但你到南方看看那些民居,飞檐翘角真是漂亮得不行。

我目前正在出的一套书,共有五本,书名还在讨论中,可能叫《走近建筑》吧,其中包括了中国古建筑的木结构体系,农村建筑,比如宗祠、宗庙、牌坊等等。等这五本书出来之后,可以说差不多能包括中国各个方面的古建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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