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家张昌平:盘龙城遗址更加证明,我们是统一的多元文化国家

张昌平

长江日报-长江网讯(记者秦孟婷)近日,央视《国宝·发现》节目,连续5天介绍盘龙城的考古发现,让盘龙城在世人面前多了一个展示的空间。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考古教授张昌平长期参与盘龙城遗址的考古工作,他认为,让世人了解盘龙城有多重要,很有必要。受访之日仍在开“周代汉淮地区列国青铜器和历史、地理研究学术研讨会”,但张昌平仍抽出时间接受读+采访。对于他来说,作为考古工作者,满足公众的求知欲,使其跟进盘龙城的考古动态,是一种社会责任。

盘龙城遗址的发现改变了教材表述

“在我念书时,课本里讲‘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摇篮’。而现在的课本,变成了‘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摇篮’。”关于为何教材中会出现表述上的重大转变,张昌平透露了一个“冷知识”——那是因为盘龙城遗址被发现了。

如今,学术界普遍的看法是,盘龙城是二里头、二里岗文化向南扩张过程中在江汉地区形成的规模最大、社会地位最重要的一处中心聚落。

令人振奋的是,盘龙城遗址的出现,让世人第一次了解到,商代的版图,早已抵达长江流域。历史若往前推,可能会有更加令人着迷的发现。

“这里面有很大的政治意义,更加证明我们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多元文化的国家。”张昌平引导我们回溯到更早、王朝还未形成之时,例如5000年前,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可能毫无关联,或者存在冲突。而王朝建立后,盘龙城所代表的江汉地区,已纳入夏商王朝的政治版图里,或者说,中原王朝控制范围已经到达了长江流域。

这种认识,不光改变了普通人的世界观,还与爱国教育联系在一起。“当我们了解了过去,就更容易理解,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当代中国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国家,甚至说更能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我给我的学生讲课时,也经常会说,看看古人,再看看我们,就会发现,跟西方发展路线相比,我们一直是不一样的。”在张昌平看来,盘龙城的重要性远远被低估了。

稻作民族“吃饭的家伙”多,这和西方完全不一样

经常有人好奇地问张昌平,最近又在盘龙城发现了什么“宝贝”?“其实我们不会从‘宝贝’这个视角去看文物,我们眼里只有一级文物、二级文物、三级文物的说法,最重要的是一级文物,这也是根据它的珍贵、稀少和重要的程度才判断的。”

他以大玉戈为例,它本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在都城看来,盘龙城的大玉戈也许算不上一级文物,都城地区肯定有更大的,但对于盘龙城来说,只有特别高等级的贵族才会有。并且,在考古中,就是靠大玉戈这样的标志物去判断贵族的身份的。

“关于盘龙城,我们考古工作者确实有责任向世人宣传,它太重要了。”张昌平说,“其实在上世纪70年代,盘龙城的很多考古工作就做出来了。八九十年代都没人说这个事,是到二零一几年,我才站出来说‘你看,盘龙城有这么重要!’倒不是我水平高,而是因为历史需要‘回去观察’,需要经过很多年的沉淀,再把它放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段里去总结。”

张昌平刚去盘龙城的时候,只一心想着怎么把房子的问题搞清楚,于是他就挖周边,挖着挖着发现了一个大的墓葬,而且还是一个最高级别首领的墓葬,更惊叹的是,墓葬里还发现了金器,“住在盘龙城的人,居然把墓葬就埋在边上,这给我特别大的惊喜,没想到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们目前对盘龙城的考古研究,逐渐从给挖出来的坛子罐子之类的东西界定属于哪一种文化,转变成探索古人如何生活。“我们今天的南北方,生活方式上有着很大的差异,但是盘龙城那会儿,南北方生活方式差不多,人吃的粮食主要就是粟和大米,基本上没有麦子,所以没有馒头、面条。但又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共同点,那就是稻作农业系统和这种食品系统这个传统,在中国很早以来就形成了。”

在稻作农业系统之下,吃的东西需要特别多的“吃饭的家伙”——蒸煮系统的炊具、搭配主食副食的餐具。这和西方完全不一样。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中国一个特别重要的传统,流传至今,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特别强调的——“民以食为天”。

我们住在古人的头顶

最开始盘龙城是杨家湾村边上一个不足300米见方的小土围子,后来,盘龙城就包括了5个平方公里的这个范围,包括水面。现在的盘龙城叫“盘龙城经济开发区”,已经扩大到20平方公里的范围,而且还在不断扩大中。张昌平笑称:“如果你到盘龙城走一走,会觉得非常有趣。为什么?周围都是现代的房地产,而中间,却是一个包括水面在内接近5个平方公里的非常原生态的古代遗址。”

如此大的范围,让我们不仅思考,盘龙城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发掘工作会不会有遗漏?张昌平介绍,考古工作者对盘龙城的遗址核心保护区之外的一般保护区范围,进行了约220万平方米的考古勘探,基本弄清了盘龙城遗址外围的遗存分布情况,对遗址范围有了较为准确的认识。

“过去发掘时,我们常常自问这样一个问题,各个嘴子之间的陆路交通不得不绕行,费时颇长,如从杨家嘴步行到童家嘴,需要一个小时,但如果是通过水面直行,则只要10分钟,难道夏商时期人们是以水面交通为主?”随着发掘的深入才发现,如今我们看到的分布在湖汊之间的遗址,在古代其实根本不存在,造成如此的“面目全非”,竟然是近代城市形成过程中对环境特别是水系的改造导致的。

为了验证这一想法,经过了“水下考古”,的确找到了商时期的文化堆积。

“我们其实生活在古人的头顶,所以会把水下也纳入到遗址范围内。”当年的盘龙城,经过了3000多年沧海桑田的变化,我们如今生活的高度早已超过了古人,日常情况下,古人得低我们5到7米。张昌平介绍,我们现在比较高的水位在27米以上,而那时候盘龙城的水位最高不超过17.5米,差别比较大的时候是要超过10米,“10米的水是很吓人的”。

【访谈】

盘龙城开创了

中国古代新的政治模式

盘龙城的出现不是为了铜

读+:为何中原要在长江流域建盘龙城?是为了南方的铜吗?

张昌平:过去大家都认为,之所以有盘龙城,是要南方的铜做青铜器。现在看来,可能是不对的。青铜之路一定是存在的,在商代晚期的时候,长江流域有很大的铜矿带。但是我们考古发现,盘龙城虽具备青铜铸造的能力,但无法跟这一时间段对应上。

做青铜器,是个特别复杂的事。商时期青铜生产作坊布局与功能区的复杂性,远超我们目前的理解。比如说要做个新东西,需要拿青铜浇铸,首先需要找到铜矿,把铜矿开采出来,冶炼成铜,再耗费人力把铜送到都城。我们中国做青铜最多的是夏商周,但在郑州、洛阳、安阳这些地点,都没有铜矿,所以必须要从别的地方来。应该是把南方的铜矿冶炼,再送到北方去。但不是盘龙城的时候。

上层人群不可能是“土著”

读+:现在为何说中原地区和盘龙城是从属关系?盘龙城会不会是独立存在的,或者说,是盘龙城反过来控制中原地区的?

张昌平:盘龙城是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发展过来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在盘龙城之前,江汉地区是有很多中心的,这些中心和中原之间,没有臣服的关系,比如说更早的石家河、屈家岭等,在江汉地区都有非常发达的文化,一点也不比中原地区落后,但直到中原地区出现了二里头文化,才有盘龙城的出现。

比如说盘龙城的一些陶器、礼仪等,这些传统都是来自于中原,不可能是从江汉地区发展再传到中原去的。就好比苹果手机,是西方工业传统产品的一个结果,源头不可能在我们这里。盘龙城自身的二里岗文化“烙印”太深,比如,城墙的营造技术完全一样,宫殿的建筑手法几乎一样,埋葬的风俗完全一致,青铜工艺的作风一模一样,制玉工艺的风格全部相同,制陶工艺基本器皿特征相同,而仅仅是红陶缸,所占的比例就特别大。众多惊人的相似之处,足以证明,盘龙城的文化面貌,跟黄河流域的商文化达到了高度的一致。

如果没有民族文化的同一渊源和政治上的统一联系,这样的一致恐怕是难以形成的。这其中的政治意义,是在考古学上或者是在实物的证据下,让学术界和中国社会认识到,“二里岗期,商文化已经到达长江沿岸”,“盘龙城青铜器的出土,扩大和丰富了我们对商代前期的疆域和统一政权的认识,说明了三千五百多年前的商王国,已至少是南达长江、幅员广大的国家。”

盘龙城居民中的社会上层人群,不可能是当地“土著”,应当是来自于黄河中游地区的。在盘龙城约300多年的发展中,如果以二十年为一代来计算,那么盘龙城大约经历过了约15位首领的统治。约在公元前2000年之前,江汉地区最晚阶段的新石器文化即石家河文化衰落并结束,自此,当地居民几乎神秘地消失,目前江汉地区,几乎不见在文化上后续石家河文化的遗迹!此后的一二百年左右,二里头文化晚期扩张到今盘龙城地区,并在其后形成接近于二里头但略有本地特征的文化。约在公元前1600年前后,二里岗文化在盘龙城地区继承了二里头文化,并在此继续发展经历整个二里岗文化时期。盘龙城因为二里头文化向南方的扩张而形成,并在二里岗文化时期加以巩固,这样一个过程说明,盘龙城居民的主体不可能来自江汉地区本地,而是主要由黄河中游文化族群南下建立并控制。

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距离这么远,如果没有和中原保持一个非常强有力的联系,是不可能持续到这样的地点的。特别是在南方,在整个长江流域,盘龙城高出周围发展一大截。在我们看来,盘龙城的最高首领贵族、能工巧匠,就是直接从中原派驻过来的,这种派驻就是不断的、一代代从中原过来的。

最高首领应该是“空降”来的

读+:有人说盘龙城是军事据点,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张昌平:这个问题也值得探讨,其实盘龙城有这样的功能,但并不意味着只有单一的功能。军事据点就意味着军事意义很强,大家来到南方落脚,身份都是战士。但其实盘龙城里有作坊,有生产,除了高等级首领外,还有平民工匠。我们这几年还尝试去找农田,以佐证这个观点。如果是军事据点,那么就会呈现完全的流动性,起码人员要大量撤回。

这说明,盘龙城的最高首领应该一直都是由中央政府任命,都是“空降”来的,没有让当地“土著”自治。换言之,盘龙城应该是纳入中原王朝政治系统控制之下,而非政治独立的地方方国。盘龙城城市从初起、兴盛到衰落的不同变化,应该也是中原王朝对长江流域领导策略变化的反映。

武汉自古就是中心城市

读+:“盘龙城是武汉城市之根”,这句话有没有历史依据?

张昌平:“盘龙城是武汉城市之根”这句话不新鲜,很多人以为这只是一句宣传口号,但其实从考古的角度来讲,它是有依据的。

如今我们走出天河机场,就能看到盘龙城,这是了解当代武汉的窗口。它既是武汉的过去,又是武汉的今天。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一个问题,什么叫一个城市的延续?如果我们的理解是“前后的历史完全连在一起”,那么放眼世界,我们将找不到这样的城市。即便是近代罗马还在古代罗马的原址上,但古罗马和后来的意大利之间是不关联的,古罗马和今天的罗马历史也是不连在一起的。

我之所以觉得古代的盘龙城和当代的盘龙城能够串联起来,有几个充足的理由,第一是地位和作用,武汉一直以来有一个很重大的政治使命,即中原王朝在南方的重心,整合各方资源,服务于政治中心,即便是当代武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也是这样的。盘龙城始于夏王朝时期,因为它的建立,中原的势力南进到南方,建立了这么一个大的城市,它的意义在于,整合南方的资源,把南方的资源运送到北方,同时受中原的控制。当代武汉从明代晚期开始形成,清代它成了一个通畅的口岸,经济上很发达。所以古代盘龙城的政治功能和它的经济使命,其实和我们当代武汉,在某种意义上是关联的。

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来说,盘龙城为什么特别重要?从历史意义上来说,第一次有来自北方的势力南下,控制南方并服务于北方的政治中心。我认为它开创了中国古代一种新的政治模式,即中原王朝到南方的长江流域,控制长江流域的南方,形成大的城市,然后提供政治的、经济的这样的一种观念。

从这个角度来说,盘龙城是在南方的一个中心城市,同时这个中心城市和北方的政治中心是一体的。我们现在就能看到,作为一个大的城市而言,它的性质、功能,古和今是一样的,而它又在同一个区域,所以说盘龙城是武汉城市之根,是当之无愧的。

有的学者对此有异议,是因为在盘龙城之前,武汉地区就有一个新石器的城。有学者说,你看,那个城更早,那才是武汉城市之根。可是,那个城只是一个聚落,一个居民点,除了有一个城墙,再没有别的在功能意义上能够有我们当代武汉这么高的维度,所以它还不够格被称“武汉城市之根”。我们的评判标准,并不是“早”,还要有古今的观照。

【编辑:吴蕾】


(作者:秦孟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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