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语闲谭·日本古诗重“小我”

文/俞耕耘

经典文学选本的诞生,绝对是门艺术。编选者光是专家还不够,最好,也是创作者,一个品趣高绝的审美家。日本镰仓前期,有个诗人藤原定家,就是一个例子。他官至正二位,自己又是诗人,有很大话语权。选诗和写诗,其实都在宣示一种姿态、格调。《小仓百人一首》是他梳理此前600年古典和歌,选出一百个诗人,每人只挑一首,编订而成。

这标准,就像诗歌界的“萃取液”、吊味儿的“高汤”。严选背后,是审美典范的建立。说到底,它依赖一种“文学史意识”——如何把时代性稀释在历史性中,“自带导航”,给诗人坐标,作品定位。藤原定家下了一盘很大的棋:推动日本古典和歌歌风或许只是“招式”,形塑后世审美心理、日常情趣才是“棋盘”。在中国,也许只有《唐诗三百首》《昭明文选》《古文观止》这类选本,才有此种“功效”。

他的选诗,从总体上可分为几大类:要么是四时交替的自然咏怀、要么是鸟兽草木的风物描写;不是痴男怨女的相思之苦,就是亲友离别的孤冷之情。奇怪的是,你却看不到什么家国之恨、经世济国之类的主题。也许,日本人更看重“小我”的“私情”。不像我们的“诗教”传统,好像不“言志”,就格调不高似的。这种“缘情”传统,看不到太多伦理价值的长期规训。

诗句里随处浸透男女间的痴、怨、愁、恨,保有一种自然天放的原始烈度。假如按儒家的标准看,这就是典型“抒情过度”,不懂节制的中正平和,肯定要划拉在郑卫之风里面。然而,这恰恰是海洋文明诞生的日本,和我们中原文化的本质不同。就像《古事记》里的女神的报复,全是敢爱敢恨的决绝,绝不只是怨妇的呻吟。

这百首诗写尽男女情感各种样态,深阻而莫测。有“相逢唯梦里,犹恐被人知”的暗恋梦寻;有“舍身终不悔,犹盼与君逢”的激情献身。“原上采春芽,只为献君尝”的殷勤,一点不输暖心早餐,烛光玫瑰;“纷纷心绪乱,皱似信夫绢”的焦灼,遇见真爱的心情,就像起皱的手帕,全是死褶。“若不与卿识,为谁珠泪潸”的娇嗔,大概很多男士都好这口儿。

共通的情感总是跨文化共鸣,不同的情结却别有意味。诗中女子对变心男,更有痛陈诅咒的释放。受伤的也不只女人,还有更多痴男对负心女的失落怅惘。日本诗人情感更加外露,你看到全是“碎骨”“燃烧”“销魂”“黄泉”的意象。那种不得爱,毋宁死的悲壮感,是最大的震荡冲击。然而,日本诗也是拧巴的,它把这种激情硬是裹在阴翳氛围里,就像“油炸冰淇淋”,冰与火的缠绵。

这形成了一种“自虐化审美”,总在“造境”,很多文人自拟“弃妇”,演出他人凄恻、阴郁、粘稠的悲情。即使赏景,也是“无我”的“物哀”。即便幽会,也是肉体的刹那欢愉。可以说,和歌的神经是过敏的,就像蝶翼。它不仅伤春悲秋,而是无论四季昼夜,都能生出各式的愁苦。它不像我们,在意梅兰松菊的道德属性,而是更有野趣,能把野鸡、狐狸写进诗。

《小仓百人一首》被誉为“和歌之魂,风雅入骨”。到底这“魂”和“骨”是什么?诗选的题材和情感,不如视为“血肉”,每首诗都有变换不定的皮囊面目。就像整形,你精修的都是肉身,气脉身韵还是“原装”。藤原选的这100首诗也一样,“魂骨”就是稳定情结、心理结构和审美套路,它们组建出每首诗的基因序列。但从整体看,都是调性一体下的小小变奏而已。《小仓百人一首》,大眼看去,和唐诗颇有神合。然而细读后,却能看出日本和歌“变装衣品”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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