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钱钟书唯一主动作序的书

耿尕卓玛 文

下半年,编辑界的传奇人物钟叔河迎来86岁生日。他是爱书之人,爱书也让他的一生充满传奇。

“走向世界丛书”最初在20世纪80年代推出,先后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和岳麓书社出版,包含梁启超《汗漫录》《梁卓如先生澳洲游记》,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曾纪泽等《使西日记》《使德日记》, 容闳《西学东渐记》等,影响极大,主编均为钟叔河。

这5年来,年过八旬的钟叔河再次亲自主持,将原先计划的100种图书出齐,文字总规模达到1400万字。这些书都是珍贵的历史资料,是今人了解我们先辈“走向世界”历程及心境的最佳窗口。

日前,读加君专程赶往长沙,采访了钟叔河老人。他告诉读加君,能完整推出“走向世界丛书”,是他人生最大的幸事。



知天命时步入人生正轨

钟叔河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曾受教于梁启超,是一名数学老师,58岁时老来得子,对他宠爱有加。

钟叔河告诉读加君,他幼时顽皮,却酷爱读书。“初中前,我就读完了市面能找到的所有中国旧体小说,高中前读完所有西洋小说”。

上世纪60年代,他在《新湖南报》供职。之后的24年间,他和妻子养育了四个女儿,期间妻子糊过纸盒,他拖过板车,做过钳工、木工、划线工、绘图员。但他始终在思索一个问题:中国的未来将怎么走?

“这段经历并不是无用的,我有很多时间进行思考。”钟叔河说。

这期间,晚清前后中国人亲历西方的记载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们的记述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既有感同身受,也有全新认识”。

于是,他开始密集地阅读并收集相关记载。1979年,当他49岁之时,他终于成为湖南出版社的一名编辑。

甫一进社,他就提议编一套《走向世界丛书》,20余年的积累都派上用场。

打捞尘封已久的“述奇”日记

《走向世界丛书》的作者并不都是精英知识分子,钟叔河说,“但是有一条,作者必须是自己记录的亲见亲闻,写的是自己的思想,没有到外国去,坐在中国写的不收”。

最初,钟叔河建议出版一套“中国人看西方丛书”时,社会反应颇为冷淡。重印这些旧书有多大的意思?

钟叔河说:“这些书拆开一本一本看,有些并不怎么精彩,但如果尽可能完全地收罗到《丛书》中,就有独特的价值了。”

自1979年下半年,钟叔河开始搜集挖掘图书资料。他去北京,跑上海,在各大图书馆看到相关的资料他影印下来,阅读资料中如果再发现相关文献,又去旧书市场淘。

没有电脑、没有扫描仪,他把每种书稿和每份图像资料的背景、用途、拟加工的想法,都细心记录在一张张的指引卡上。

上世纪80年代,钟叔河去北京图书馆收集资料时,偶识同为湖南老乡的老馆员张玄浩。他自告奋勇带钟叔河去当时北图古籍部所在地柏林寺,“捞”出了一套尘封已久的日记——中国第一代职业外交官张德彝的四部“述奇”。

最终,钟叔河浏览了300余种1911年前中国人亲历西方的记载,收集到200余种相关资料。1980年8月,《走向世界丛书》的第一种《环球地球新录》付梓出版。

钱钟书唯一主动作的序

丛书出版过程中,钟叔河将大量精力用于每本书的“文与其人”的评论性导言,动辄上万字,包括作者及其出访国外的背景,以及钟叔河对图书内容的看法和理解。

在“不赞成编辑搭车发表文章”的社内环境下,这些导读以谷及世(古籍室)、何守中(“钟叔河”倒念)、金又可(姓名取半)等不同名字发表。

1984年,钟叔河去北京开会时,一友人告知,“钱钟书先生想见你”。因为身体不适,钟叔河与钱钟书短暂见面后就作别了。

回到长沙后,钟叔河收到钱钟书的来信,提出四条批评,均“切中‘丛书’和叙论的毛病”。此后,钱钟书建议将“丛书”导言结集出版,并表示他愿写序。

杨绛后来曾写信给钟叔河提及:“钟书生平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钱钟书在序言中写道:“‘走向世界’?那还用说!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中国‘走向世界’,事实上也是‘世界走向’中国。”

哪怕出书利润未达标,也要坚持下去

“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三十五种1986年出齐,六百万字。余下的60多种,钟叔河材料齐备,点校已竟,却只能束之高阁。

其中,池仲祐的《西行日记》、余思诒的《楼船日记》记述了北洋水师丁汝昌、邓世昌等从西方接回“致远号”等舰船的经历,是研究中国近代海军建设的珍贵史料。

2009年,钟叔河接受采访时,曾公开发“英雄帖”:“我很苦恼,希望通过报纸的宣传和推动,可以快点找到这个人。”

“这个人”即能跟他工作三至五年,一同编撰完成“丛书”续篇的人。四年后,年过八旬的钟叔河将他保存了二十五年的书稿档案移交岳麓书社,一度中断的“丛书”再次启动。

钟叔河告诉读加君,起初,他只肯挂个“顾问”名,在书社编辑的说服下,他答应署名并参与编辑。从编辑大纲到封面设计,他一一过问,同时还承担了其中三本书的标点、分段、注释等具体工作。

“丛书”续编65种图书,800余万字,各书底本质量参差不齐,工程量巨大。依照约定,岳麓书社给钟叔河配了“有能力又值得信任”的编辑团队。

参与《走向世界丛书》续编的岳麓书社编辑杨云辉回忆,“四年来,我们的工作重心几乎全部放在这部丛书上了,没有办法分散精力去编辑别的图书项目,也因为这样,文学编辑部全体成员连续两年未能完成利润指标”。

相隔30余年,在几代编辑的共同接力下,终于出到100种图书。钟叔河在接受采访之初和结尾时,都一再强调,“应该采访这些年轻的编辑,是他们让‘丛书’圆满”。

【访谈】“中国走向世界,世界走向中国”



发现书稿有错误就应该修改

读+:听说续编中你的那三本书经历了几十次的修改,最后完稿?

钟叔河:经历了几十次的修改不能说明别的,只能证明还有错误存在。有错误,就要不断完善,这是职业要求。

读+:“丛书”中,张德彝的选了好几本,为什么?

钟叔河:当时驻德使馆工作人员的张德彝是中国第一代外文学校同文馆毕业的学生,8次出国,每次都留下翔实的见闻录,外国人吃饭第一道什么菜、第二道吃什么菜,都记下来。

其中记录的洪钧与赛金花的交往,使民间很多关于赛金花的传闻不攻自破。他的《随使法国记》是唯一的东方人目击1871年巴黎革命的记载。

读+:在“丛书”和续编的编辑中,最难的是什么?

钟叔河:英译名字的查询和审核最费力气。很多记载都是根据根据英文音译的,要还原成中文很难,需要大量搜索资料,可能还得请教专家。有一个很有名的例子,一位清华大学的外文系副主任根据音译,就曾把蒋介石译成了常凯申。

比如,在“丛书”里,郭嵩焘英文记载的英国矿产“油石”是字面翻译,在中文里就是工厂里一种易于打磨的材料。但实际上,他应指的是油页岩,是一种矿产物质。

读+:在你的很多文章中,一再提到“丛书”里的郭嵩焘,为什么?

钟叔河:他的思想其实很纯粹,敢于承认当时中国落后,向西方寻找真理。他可以算是当时社会的受益者,但他不满足于这一点,敢于怀疑自己,怀疑我们自身的落后,发现我们文化中的不足,并提出建设性的、针对性的变革意见,这很难得。

做书就要做有意思的书

读+:最早产生出版《走向世界丛书》的念头是什么时候?

钟叔河:很难说,那个念头究竟产生于什么时候。但我很确定的是,我是理想主义的人,既然做书就要做有意思的书,要做改变世界的书。

读+:看这套书时,我总一种感觉,它对外国人也是宝贵的文献。

钟叔河:你说得很对。比如张德彝,他在国外时把儿歌一句一句翻译记录了下来,几百年过去,这对当地人就是很珍贵的文化记录了。据我现在的了解,目前“丛书”中黎庶昌的一本书被翻译成了法文,还有一本书被日本人翻译成日文。

读+: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来写每本书的导言?

钟叔河:因为只有在这里,能展现我的观点、我的思想啊。要是没有这些导言,这套书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读+:您认为这样文言文的书籍,对现在的读者有门槛吗?

钟叔河:只要静下心来阅读,你会发现这些文字很好读,并不生硬难解。这也是我们要写导言的原因,我们希望通过导言指引读者的阅读,让更多大学生甚至中学生喜欢这套书。

另外,我总相信,一定有读者跟我思索着同样的事。假如这套书出了1000本,有两三百人买,有二三十人看懂了,其中还有两三个人想到我想的事,这就让我很满足了。

丛书出版不一定要连续,只要能坚持出就很好

读+:当时的“丛书”和续编,在意义或是别的方面有没有不同?

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记载的既是文化交流史,又是人民生活史;既是外交史,又是政治史;既是西学东渐史,又是变革维新史。

但当年出的和现在的续编没有变化,我们只是把30年前坚持的目标,算是阶段性达成了。

读+:出了“走向世界”,你有常在国外奔走的愿望吗?

钟叔河:不会,我身体不好,晕车也晕机。别看我出了套“走向世界”,其实我对中国文化有很强的认同感和自信心,并不觉得国外的都是好的。

读+:看书、出书,给你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钟叔河:不光是看书、出书,做别的事,都会给你带来幸或不幸。或者说,人生就是一个经历幸或不幸的过程。现在回过头看,我觉得看书出书总能找到些收获,因此,我认为,看书给我带来更多的是“幸”,能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是我一生最大的“幸”。

读+:你曾说希望“丛书”,“起到一点帮助打开门窗又防止伤风感冒的作用吧”。

钟叔河:是想说明两点,一是文化交流并不意味着文化的同质化,所以不用故步自封;其次,现代化并不等于西方化,“走向世界”应是理智的,找到正确的发展规律,而不是照搬什么。

读+:在当下我们每个人都处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中国”与“世界”似乎已不是那么截然两分,继续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有什么意义?

钟叔河:当我们每个人用着国外制造的产品,每天了解着世界发生的新闻,就算真的“走向世界”了吗?有多少人触碰过真实的西方世界,熟知他们的的文化、思想?

根据历史记录,严格意义上的“由东向西”是迟至1840年后才开始的,这比欧洲人“由西向东”迟了1700年。即使到了当下,很多人还有保守的内向的思想与观念。我们还不完美,走向世界的道路还很漫长。中国与世界深入互动,增进交流是好事,对于双方而言,这种知识交流的路都还要走很长,或者说,永远走下去。

【手记】念楼里的钟叔河

走进钟叔河老先生所在的公寓,我熟门熟路地按下20层的按钮。同行的编辑颇为惊讶:你之前来过吗?

其实,我是对先生的“念楼”早有耳闻。“念”就是“廿”,钟老住二十楼,便在门口挂了块竹形直额,写着“念楼钟寓”四字。

还没见老人家,先听到他开门前响亮的湘音。走入先生的家,一张台球桌分外引人关注,不偏不倚,摆在客厅中央。

我问他,现在还常打球吗?他摆摆手,“不打了,朱纯不在了,一个人打没意思”。朱纯是老人的发妻,逝世多年。

除去台球桌,先生客厅最瞩目的还是占据整个墙壁的大书架。书架上,《走向世界丛书》《周作人散文全集》占据着重要位置,还有不少古籍和工具书。

这两天,偶然看到朱纯曾写下的《老头挪书房》,我才知道,为了将客厅改为书房,他们送走了曾经摆放的沙发、玻璃茶几、电视机柜、装饰柜,还包括朱纯种下的一棵长得很高大的巴西木。

期间,朱纯体检发现了乳腺癌,钟叔河比妻子还紧张,挪书房的想法立即终止,一家为其治病而操劳。一年后,朱纯病情稳定,才终于完成客厅的改造。

坐在客厅,听到先生以洪亮嗓音回答问题时,我总在想,没了妻子的念楼,老人家一定丢了太多太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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