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夜郎没有天下观

著名人类学家、北京大学教授王铭铭新作《超社会体系:文明与中国》,近来在读书界引发关注。他在书里触碰到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话题——“天下观”以及“夷夏之辨”。通过对“边疆”“边缘”等流行概念的反思,王铭铭回归中国传统的“天下”,认为中国古人将世界划分为核心圈、中间圈和外围圈“三圈”的做法,是一种自有其合理性的世界观,是一种开放多元而非闭锁单一的社会秩序。并且,从东方到西方,都曾有过类似的世界观,但中国的天下观更具包容性。

接受读加君采访时他指出,每个文明都自有它的“心灵”,每种文明对自我心灵的认知,都是在与其他文明的交往中获得的。

王铭铭

“天下观”是世界观而非国家观

“天下”,字面意思为“普天之下”,但具体而言,中国 “天下观”的基础是“东南西北中”的“五土观”,中国王朝居于天下中心,其直接支配的地域,被称为“华夏”“中华”“中国”等,与周围的“四方”“夷”等地域相区别。

最早的“天下观”,分两大部分:一是内部的“九州观”,即由九州地域构成的中国,“芒芒禹迹,画为九州”。二是外部的“四海观”,“四夷”分布于“四海”,“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

自进入近代以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外产生一种反思传统的思潮,连带着认为,这种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观,是一种错误的国家观,甚至体现了古典中国的某种盲目和自大。王铭铭认为,现在看来,这显然是错误的看法,是对中国古代智慧的误读。他认为,中国的“天下观”其实是一种世界观而不是国家观,它反映出古典中国及其周边的真实状况:在东方这片大地上,以中国王朝为中心,一直存在着一个“超社会体系”。

“这显然不是一种文明中心主义,类似体系在世界上其他很多文明体也曾经出现和存在,是人们看待世界而自然而然形成的秩序观念。”王铭铭说。

他发现,古人并不盲目自大,从不坚持在自己的中心开凿通天之路,而更倾向于借助四周高于己身的“岳”来达到这一目的。虽然古人以夏与夷之辨来定义中心与四周的差异,但并没有将四周简单等同于混乱与落后。

自周起,天子既征战四方,又到四方祭祀山川,既通过“戎”来推进其自身的秩序,又通过从周边引入“神圣性”来维系其体系。四方除与四季重叠之外,尚与四周的蛮夷戎狄这一“民族地理模式”相重叠。南蛮、东夷、西戎、北狄既是方位,也是少数民族。他们不仅管理空间的一个局部,还管理时间的一个局部,与核心区共同构成“天下”。

汉朝时人们眼中的西域地图

西方也曾将世界分成“三圈”

王铭铭指出,与中国相似的“天下观”,其实在古代世界比较普遍,远有古代希腊罗马构筑的“三圈说”,近有美国的门罗主义。后两者皆慢慢脱离了其原初的意指,演变为中心主义观念。

西方中心论的前身就是“三圈说”,它的具体表现方式是,将世界划分为三个圈:以希腊—罗马—近代西方为“核心圈”,以两河流域—埃及—印度—中国为“中间圈”,再以“原始社会”为“外圈”。这“三个世界”的架构,有将希腊—罗马—近代西方视作文明顶点的倾向。

王铭铭认为,西方这些影响深远而广泛的观念,与中国“天下观”只是形似,但有实质性不同。与中国强调秩序、融合、“教化”不同,西方更倾向于将世界化约为秩序与混乱的对立,所有古代文明都将外面的世界视作是混乱的,秩序只有在自己所在的地方成为可能和必要。这些地方自居为中心,在自己的地盘营造贯通上下、神俗的纽带,以将自己的世界区分于外部“乱”的世界之外,使自己获得某种心灵的安全感。

他强调,即使是在被定义为“原始社会”的那一圈子里,人们的生活也不局限于己身。“原始社会”包括那些居无定所的狩猎采集社会、游牧社会及居有定所的早期农耕社会,而无论是哪一类社会,人们生活的节律,摆动在安定与流动之间,人们足迹所涉范围是比有了高级交通工具的现代人有限,但也不是足不出户。

“这些人也有生死,也会有此世与彼世之分,其对彼世之想象,与身处大文明体的人一样,是关于整个世界的想象。因此,我们可以说,尽管他们的社会常被人类学家形容成封闭社会,但即使是夜郎国,他们其实也有自己的‘世界体系’、世界观念。”王铭铭深切表示。

克服近视之弊,走向更广阔的田野

王铭铭生于1962年,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生毕业,曾赴英国伦敦大学留学,现任教于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是《中国人类学评论》主编。上世纪80年代末起,王铭铭在中国东南沿海汉人社区中从事区域研究,不同于人类学传统上研究的无文字、无国家社会,他的视角更多指向有文字的中国,“复杂文明社会”。

二十世纪末起,王铭铭在云南及“藏彝走廊”区域开展民族学研究,从少数民族构成的“中间圈”中看到中国文明内部的“文化复合性”。由于他的研究特色和趋势,有学者评价王铭铭距离田野“渐行渐远,也渐行渐近”。

对于被西方视为“中间圈”的两河流域、埃及、印度和中国的古典文明,王铭铭认为,它们个个都处于有来有往的内外关系之中。一方面,这些文明之所以有如此名号,除了因为它们孕育了高度精密化的物质文明、社会制度与神话礼仪体系之外,还因为它们有比其他社会更广的覆盖面,有向外拓展的事迹;另一方面,这些文明之所以有精密的神话礼仪体系,是因为它们聚合或消化了来自四周的种种因素。

“因此,诸种社会类型中的社会都是超社会的,各有自己的中心、边缘与半边缘之分,各有自己的‘本土世界体系’。”王铭铭认为,无论如何,我们应珍惜过往对于“原始社会”和“古代社会”的研究,以“其他文明”为中心,重新构世界的图景,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

【访谈】“不同文明构成的世界,自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大明混一图》原件长3.86米,宽4.75米,,是我国目前已知尺寸最大、年代最久远、保存最完好的古代世界地图,《大明混一图》图上绘制的非洲地域图比欧洲人当年绘制的非洲地图早100多年。原件由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收藏,图为观众在欣赏复制品。

文明圈层始终处在变化中,流动融合是主旋律

读+:中国“天下”观念里的文明圈层,大致是如何划分的?

王铭铭:以千年来的“中国史”观之,核心圈层主要是汉族人为主的广大城乡社区,基本上都有编户。“中间圈”是像云南、贵州、四川、甘青地区的混杂区域,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有的有城乡社区,有的有编户,但有的也没有。出了这一圈,中央朝廷建立的城镇就没有了。外圈这个板块很广阔,往外推,推到古人所知世界的边缘,或者说古人说的“荒服”。外圈根本编不了户,但对有王权的地方,会有对其“王”的大概记载。

读+:这三个圈层是一成不变的吗?

王铭铭:永远是相对的。即使核心圈,也绝不是一成不变的。华北就并非总是核心圈,而多次遭受“以夷变夏”。从今日之中国版图看,这一地区显然是核心地带,但历史上多次成为中间圈。像长江以南的不少地区,汉以前应属于中间圈,那里生活着百越人,这些人群直到东汉才被南迁的汉人驱散,其中有些被吸收。之后,这些地区便成了核心圈的组成部分。而所谓外圈也不是固定的。比如,西域和东南亚的一些地方,曾在中外势力拉锯下“忽内忽外”。

读+:每个圈层内部是固化的还是流动不居的?有没有明确的边界?

王铭铭:在华夏世界的中心地带,帝王将相与士农工商之间“上下流动”,有很多故事。事实上,在帝王与农民二者之外,将、相、士、工、商诸类别的其他人物,其流动性很少圈子和种族的限定。中国历史上的“人才”,并无族群身份的规定。

只有当国族完全成熟之后,疆界才得以固定。明确的中心与边缘、“中外”之分,是国族化的后果。而未有国族之前,历史可以被理解为“疆域”频繁变动的过程。我们之所以说“三圈”,是未有国族之前,界线是多重性的,既非定制,又无需得到国际体系的认可。

读+:“天下”在我们古人心中大致是个什么位置?

王铭铭: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意思是说,除了亲属团体之上的“国”,政治生活还存在一个超越于其上的境界,“天下”便是这个境界的称呼。在文化上,天下的内涵是文明,作为一个文明,三圈构成的世界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是恩与威、祀与戎从核心圈向中间圈和外圈推进的过程,另一方面是核心圈从中间圈和外圈汲取养分的过程。

古典中国就是一个“世界体系”

读+:你是如何理解“中国”这个概念的?

王铭铭:“中国”作为一个多层次、多界线的世界,其组织形式既不同于近代国族,又不同于古罗马式法权帝国,这个组织形式侧重以关系的格式来维持关系的秩序。华夏世界之不同于罗马世界,关键在于其关系主义特征。

立足于中国史,我们看到,这一关系是在一“文明”之内,有其特定历史与政治性的跨文化、跨民族、跨文明关系。换言之,倘若中国是一个文明,是一个民族,是一个文化,那么,其内部还有其他文明、其他民族、其他文化。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性格局”,正是最接近真实“中国”的解释。

事实上,“远东”世界整体从未完成其整合,而持续保持其他的历史之灵动。“中国”分分合合、夷夏轮替,观念频繁钟摆。

读+:这样一个多元一体格局,能被直观感受吗?

王铭铭:要理解“中国文化”的神话—礼仪的多元格局,就要“超出中国而理解中国”。而要“超出中国而理解中国”,对于来自“四方”的影响都需要加以关注——因为中国向来并不割裂于“四裔”之外,而与广义上的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相交织。

读+:重提“天下观”“三圈说”,你的初衷是什么?

王铭铭:这主要是为了我们能更加重视“其他文明”“其他世界”“其他视角”。经由“三圈说”的表达,我们呈现出有差别的文明体系观念,可以帮助人们认清“我者与他者”的区分永远是相对的。两者经由中间媒介,都可以成为对方的一部分。

我们要坚持相信,一个由不同文明构成的世界,必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世界。明白这一点既有助于我们理解另一个世界,也有助于我们理解自己的世界。

欧洲文明或为各古老文明的低级后来者

读+:你认为欧洲跟中国一样,也有类似“三圈说”,请给我们普及一下。

王铭铭:西方的“三圈说”,旨在使人相信,世界由三个世界构成,第一世界是希腊—罗马—近代欧洲,最外围、最遥远的是“原始社会”,处在二者之间的是两河流域—埃及—印度—中国。这是一个真正严格的全球性“差序格局”。

15 世纪之后,近代世界渐渐形成一个总体格局,最发达的地区被视为中心,最不发达的地区是边缘,而介于二者之间的则是半边缘。他们认为,最发达的地区一方面会向边缘传播自己的文明,并从这个传播当中获得自己的支配地位,另一方面从边缘攫取资源。边缘总被剥削。而将中心与边缘连在一起的还有一些中间地带,最明显的就像中南美洲的墨西哥城一类中间性城市,在两个世界之间起着中介作用。这种观念盛行之下,演变成了西方中心论。

读+:那它有没有遭遇抵制?

王铭铭:那是当然的。它甚至遭到过来自西方自身的抵制。他们一些考古学家和民族学家,曾展望另一种时空观,他们认为,世界范围的“中间圈”,即两河流域—埃及—印度—中国,甚至古印第安文明,才是文明顶点,而这些文明之外的文明,尤其是欧洲文明,不过是这些古老文明的低级后来者。

读+:你本人是如何看待西方中心论的?

王铭铭:这个世界观的出现,是西方局内人的看法,对于西方之外而言,则是局外的、客位的。作为一个客位的观点,这一看法既抹杀了丰富多样的主位观点,使生活在不同区位和地带的人们常常产生被动感,而且它“淡化”了不同圈子自身的多层次性和复杂性。再强大的社会实体,都不可能将整个世界据为己有,再弱小的群体,也不会孤立独存。

古典中国的“天下”,是天下视野的世界

读+:我们的古人看待最外围的人们,与西方看待最外围的人们,心态是不是都差不多?

王铭铭:差别很大。西方将最外围称为“原始社会”,可见他们那种自我优越性有多大。而古代中国人,他们经常从最外围吸取智慧,吸取经验教训,用以提升自己警醒自己。

读+:你认为古典中国的天下观念不是中心主义的,那么如何看待“五服”制度?那个东西似乎很有些等级味道、自我中心主义味道。

王铭铭:五服制度,一方面涉及亲属制度,是对亲疏关系的格局与礼仪的安排,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世界智慧,是对世界五方差序格局的表述。作为后者,它是一个以国都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将世界分成五圈而不是三圈,但有着与三圈相通的逻辑,由核心圈,通过若干中间圈的过渡,直到外圈的“荒服”。

无疑,这个意义上的“五服”是有些“国都中心主义”,它构成朝贡制度的基本框架,是等级化世界观的具体表现。然而“五服”制度实亦为“东西南北中”五方制度之另一个版本,含有将四周视作中心的秩序源泉的意思。它有希腊—罗马中心观的一面,即自视为文明的顶点,然而由于有五方体系的约束,这一具有文化中心主义特征的世界体系,还有其另一面:来自越远的地方的物与人,越具有增强自我的力量、使其超越自我的灵性。

读+:如果说古代中国的“天下”是一个合理的天下,那么如何解释它的不完整性?它只是局限于世界东方的一部分,如何能涵盖“天下”?。

王铭铭:以核心圈、中间圈及外圈来形容近代之前的中国,强调这构成了一个世界,并不是说它是一个完成了的天下,而是说,它尤其是天下视野的世界,一个充满着纷繁的前后、左右、内外、上下关系的国度,其视野与活动,并不局限于己身所处的“社会”,而超出于它,广泛包括了种种世界活动和宇宙论意义,兼容了多个社会,多个文明。

(作者:​刘功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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