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邱华栋:用工匠精神写小说

去年邱华栋集中推出了一系列作品,涵盖长篇小说、历史小说、都市小说和散文集。《人民日报》专文推介他的作品,认为他对生命个体的叩问,达到了“惊险”而又“惊艳”的程度。

邱华栋在上世纪90年代崭露头角,如今已是中国文坛扛鼎者之一。近日,读加君对他进行专访,话题围绕他最新的短篇小说集《十三种情态》展开。他认为,单个短篇小说在文字规模上也许很小,但集小成大,同样可以开掘出广阔的时空,成为这个大时代的鲜活见证。

一寸短,一寸险

《十三种情态》的开篇是《降落》,女主人公薛媛有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的飞行员男友,两人恋爱多年,男方要求结婚,薛媛却迟迟下不了决断。她曾经在一次旅行中邂逅了一个摄影记者,互有暧昧但未越雷池。飞行员和摄影师,两种不同的职业形态,前者待遇优渥但略有风险,生活久了缺乏激情,后者浪漫懂情趣,生活充满冒险却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她决定主动去另一个城市找那个摄影师,飞行途中做了个噩梦,摄影师是个变态狂,吓得她失魂落魄。飞机着地后,那个真实的摄影师站在接机口,等着她。

故事到这里,很有点门罗短篇《到日本去》的味道,女主人公意图出轨的对象就站在自己面前,是迎上去,还是退回来?与门罗的戛然而止不同,邱华栋笔下的薛媛迎了上去。两人度过了一个意涵丰富的晚上。尤其与门罗不同的是,薛媛回到了男友身边,“我们结婚吧。”她最终与男友双双“降落”在婚姻里。

《十三种情态》写了十三个情感故事,篇幅均在一万五千字左右,每篇都各有风致,时空跨度深长,人物命运跌宕。

邱华栋小时候在武术队训练过六年,知道一句武术行话:“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说的是长有长的特点与好处,短有短的优势与长处。短篇小说,正因其短所以很“险”,“这里所谓的险,可以是惊险、险恶,也可以是险要、险胜,等等。”邱华栋经营短篇小说,追求的是以短胜长,出奇制胜,然而“剧情”发展又都在生活的逻辑之中,切合人情世态。

写短篇小说就像百米冲刺

邱华栋中学开始写诗,是20世纪80年代的校园诗人。还在新疆上中学时,《绿风》诗刊就是他的最爱,《西部诗人十六家》被他翻烂了。后来他读到北岛、杨炼、顾城、舒婷,再后来他进了武汉大学,这里有出诗人的传统,王家新、高伐林、林白、李少君等都是在他前面出现的诗人。他在大学里担任过文学社社长、诗社社长,出过小说集,三次获得武大“纪念闻一多文学奖”。

毕业后,邱华栋当了多年杂志社、报社、出版社的编辑,诗写得少了,但从没有停止对诗的热爱。“写诗、读诗,能让人保持对语言的敏感。”他的感悟是,“小说要做到像诗歌语言那样精微、锋利、雄浑,富于穿透力”。

邱华栋最早一部短篇小说,两千多字,写于1984年,那年他15岁。“以前每次写短篇,我都把结尾先想好了,很像是百米冲刺一般,向着预先设定的结尾狂奔。”《时装人》系列小说、《社区人》系列短篇,聚焦“新都市人”的生活侧面,被读者认为都达到了一种诗意的“城市异化”的效果。

到这本《十三种情态》,邱华栋做出新的尝试,“不再是主题先行,着笔时思路还是模糊的,要写着写着才变得清晰。”结局也不再一味求险求刺激,一个短短的故事,到他手里可以变成完全的开放空间。

这个集子里的小说《云柜》,女主人公施雁翎是一个有着十多间铺面的女强人,她没有时间谈恋爱,不想结婚,但别人有的她都要得到,因此通过精密的“云计算”,她决心找一个人提供精子,再找一个女孩代孕,孩子出生后送往美国抚养、读书。每一步,她都算得清清楚楚。问题是,她物色的男主人公,会默契配合吗?她真的能计算好人生所有的可能性吗?故事的结局,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呢?

邱华栋从全知叙事的角度站出来,为他们解析出至少五种人生轨迹。

叙事高手,工匠精神

文学评论人张丽军指出,邱华栋是叙事高手,《十三种情态》的叙事手法独到。“小说中经常出现类似‘说起来’、‘我想’、‘那么’的衔接词,能够让人自然地从小说中跳出来,去反观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种间离写法,有点类似于中国古典戏曲的‘旁白’”。

邱华栋善于用梦境连接现实与想象,讲述现实逻辑之外的故事可能性,或者是通过梦境表达人物内心的冲动和追求。像《降落》《心霾》《龙袍》等小说,梦境都不是突兀地出现,而是合情合理地镶嵌在故事之中,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矛盾冲突更加鲜明。

一般认为,长篇小说需要匠心营造,但实际上,邱华栋告诉记者,他写短篇也大量注入了工匠精神。

为了写《降落》,他找来飞行员的飞行手册研读,如何驾驶飞机,驾驶舱的结构如何,机场和飞机之间是怎样的关联,他摸得明白通透。写《云柜》,他专门找了一家石油公司,去看他们的云计算系统如何运行。写《墨脱》,他面前摆着好几张旧军用地图,仔细研究每个村子的情况,人如何进入墨脱,路上的路况怎么样,那个季节每一天的天气。

他喜欢读闲书,乱翻书。二三十岁时,他自认心态比较浮躁,随着年龄增长,心慢慢静下来,读的书也更加杂乱。他常常旅行,名山大川、穷乡僻壤都爱去。正是在这种杂乱无序中,他掌握了五行八作的知识,写小说时不知不觉就用上了。

读加君羡慕他的自由任性,他说,“说走就走,你也做得到,关键看你真想假想。我这话不单指旅行。”

【访谈】

“每个男人体内都有一个女人,正如每个女人体内都有一个男人”

写短篇小说,经济回报还不错

读+:这十三个小说,结集前都发表过吗?

邱华栋:发表过,大致前后脚,发表在《当代》《十月》《长江文艺》等刊物上。

读+:从经济回报上看,写短篇,与你付出的精力、智力相比,划得来吗?

邱华栋:最近一些年,文学刊物的稿费,有的达到了千字四五百元,有的头条稿件一篇一万元。可见最近一些年,文学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我在杂志上发表的这些小说,好几篇稿费都在一万元以上。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作家,就更加喜欢写短篇小说了。

读+:通过这本书,你觉得是否穷尽了男女关系、两性关系所有可能的样态?

邱华栋:我有一个创作计划本,平时有什么灵感,就写下来。在那个本子里,我大致勾画了几个短篇集子的构想,比如《十种武侠》《十一种想象》《十二种科幻》《十三种情态》。

我这个人,兴趣广泛驳杂,不喜欢重复自己。我过去是武术运动员,现在就职鲁迅文学院,每年办十几个培训班,培训各类作家七八百人,很忙。

《十三种情态》,就是都市人的十三种情感生活状态,这些状态比较新,但肯定无法穷尽生活本身的丰富性。

读+:你喜欢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吗?如何看待短篇小说的“短”?

邱华栋:我读过门罗发表的157个短篇的99个。她的小说翻译成中文,一般在2万字左右,像我们的小中篇。她是一个家庭主妇,时间少,因此只好写短篇,她的短篇高度风格化,容量很大,常常是长篇的容量,几年的事情压缩到一个短篇里了,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我写短篇小说,也有快三十年了。《十三种情态》,每篇的篇幅比门罗的还要短些。

我觉得,短篇小说的“短”,是一个“多”和“少”的问题。比如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是“少”的胜利。我觉得他的简约,就好比将一条鱼变成了鱼骨头端上来,让你在阅读的时候,通过个人的生活体验和想象力,去恢复鱼骨头身上的肉——去自行还原其省略的部分,去自己增添他的作品的“多”。

这对读者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觉得卡佛因为他的“少”而显得拘谨和小气。我还是喜欢骨肉分配均匀的短篇小说,如约翰·厄普代克、约翰·契弗、铁凝、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莫言、艾丽斯·门罗的短篇小说,他们是将“多”和“少”处理得非常好的小说家。

写短篇小说,在多和少的平衡上要多加体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一万人

读+:你写小说,一般是如何取材的?

邱华栋:《降落》取材于一个朋友在选择时的两难状态,《墨脱》是我对“驴友”故事的新发掘,《入迷》与三里屯一家同名餐厅和一次绑架案有关,还和波斯诗人鲁米有关。

《十渡》里小说的背景,是北京郊区的风景名胜十渡,那里有十个渡口,隐喻为人生的渡口,暗合小说主人公的人生关卡。《溺水》的灵感,来源于2013年7月21日北京的那场大雨,淹死了京郊和城内几十个人,十分惨痛。《禅修》是将人的情感变故和禅修这种都市新流行的生活方法联系起来。这些小说,我认为都很有趣,很现代,新鲜、潮。

读+:小说故事发生的地点,时而墨脱、时而南宁、时而梵净山。你游历过不少地方吧?有没有一些故事是你旅途的亲历?

邱华栋:一个好作家,要做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一万人。我感觉自己做到了。写小说不过是把自己的各种经验,结合观察、体验和想象,写出来就可以了。就这本小说集的取材来说,来自对生活的观察比较多。小说当然是虚构的,但小说家写的是真实的谎言,要把读者“骗”住,读了之后会想,这个作家真是能写,有意思,这才是功力。

读+:《十渡》里的女主人公,经历很奇特,与她交往的五六个男人下场都很惨。这篇读下来,整体感觉与其他篇什不太一样,似乎有点过于魔幻主义,不太真实,什么原因?

邱华栋:这篇小说取材于一些新闻事件。另外,我觉得,生活中你看一个人,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实际上,这个人的生活里,有很多的惊心动魄,你不知道罢了。作家就是要挖出来这些生活的真相。

我认识一位女士,看着她好好的,可是她的舅舅杀过人,她爸爸有家庭暴力,妈妈自杀,她有严重的心理创伤。可平时你看不出这些来,人家有说有笑,做什么都正常。

一个作家,要从心灵深处去感受一个个体生命,他们存在于这个纷乱的世界上的不容易。要去抵达种种幽暗和微妙的心灵世界。

他自认是城市中产阶层的一员

读+:这个集子里,多数主人公都不用为钱发愁,“想走就走”的旅行在他们丝毫不是难事。只写这么一个群体,会不会有读者说格局偏狭了一点?

邱华栋:这是这个小说集子的定位决定了的。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城市中产阶层,据社会学家统计,人口上亿。他们就是我观察的目标人群。我是有意识地追踪这些新兴的阶层,我自己也是这一群体中的一员,有着观察的便利。我写短篇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图谱式的多重、多角度、多次地进行某个主题或者对象的书写。

读+:你说,人的一生中一定要有一次远足,做一件接近发疯的事情,只有等做过了,才会知道生活的平静和退让是多么重要。但是,对于那些“走不脱”、没实力任性的人,你有什么建议?

邱华栋:其实,现在很多人有条件实现一些梦想。这个7月到8月,我认识一个武汉女人,原来在北京的出版社当编辑。后来辞职了,最近她就在新疆一个人开着车子,带着一条狗,从青海到新疆南疆,北疆游走了接近一个月。我觉得生活的可能性和丰富性就在那里,不过你不仔细观察,不打听,不知道罢了,很多人过得很有趣,需要你去创造性地设计自己的生活。

说走就走,想走就走,关键词是“想”,你心里那个想法,而不是钱、时间,或者别的什么。

读+:评论家禹燕说你是一个具有“双性气质”的作家,并认为曹雪芹、加西亚·马尔克斯、卡勒德·胡赛都具有这一气质。你这么看待她这个评价?

邱华栋:我在大学阶段读了波伏娃很多书,还有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书,内心还是很支持女性主义的。有一阵子,有个说法很流行“每个男人体内都有个女人”,说的男人也有女性的一面,正如反过来说“每个女人体内都有个男人”,指的是女人也有男人的刚强一样。

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一定要多向女性学习,因为你仔细观察,女性是一个家庭的核心,这个女性不在了,家庭就解体了,而家庭又是社会的细胞。所以,社会要想稳定,必须要尊重女性的地位。

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会不会挨男人的板砖?呵呵,作为一个男作家,我是很喜欢读女作家的作品的。我告诉你,20世纪一百年的一百多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只有9个是女作家和诗人,21世纪这前15年的15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已经有5个是女作家了,你看,这就是时代变化的结果。

(作者:​刘功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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