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皮手记·说见解

于坚/文

写作就是从世界中出来。

这好比你本来置身在一个场里面,大家红男绿女,活着,过日子,锅碗瓢盆,七情六欲,无所谓谁是谁非。忽然你得了一台照相机,就拍起来了。这照相机总是有个角度,你照什么不照什么,俯拍还是仰拍,特写还是全景,自然就要选择,根据什么选择,当然是好恶,你自以为的美或丑,远或近、亲或疏。那么你就从世界中出来了,你成了一个旁观的人,看热闹的人。你没有保持沉默,你要写出来,这一写,必有是非。这是非无论如何轻微,总是在为世界定一个你的角度,你的看法,也就是给个说法,有所见解。纯粹客观的写作是不可能的,你一说话,那就是在表达意思。意思有浅薄有深刻有刻薄有宽厚……所以,如果你要写作,就不要忌讳“是非”。

见解,在我看来,有这几种:一呢,是一己之见。这种见解,只是你个人的见识,比如家人都在吃饭,独你说吃饭是要生疮的。当然可以,说说而已,大家也一笑了之。这种一己之见,往往喜欢标新立异,独辟蹊径,不讲道理,写在日记本上,自己欣赏,也未尝不可。在地方上,成为特殊风俗,也很好玩。有些地方特色,就是古代的一己之见发展来的。比如图腾,只在某个民族中有效。最近有人拍了个电影,说是这种电影,他国没有,独吾国特长,这就是特色。这个时代,许多人都想靠一己之见出名,达人秀上疯上一刻钟,也无可厚非。最可怕的是,一己之见,却要靠行政力量来强加于人。

第二呢,是识见。这种见解往往来自知识。不是作者自己的,只是人云亦云。比如,文章一开头,就来个某某斯基说。识见的写作也不错,读这种文章,可以开拓知识面。我偶尔会读读这种文章,因为可以偷懒,有些用功的大知识分子,把大部头里面的格言都抄下来了。而一本书呢,读得这几句也就够了。何况还有出处、索引。这个时代识见泛滥,已经到了过度引用的地步。要不被识见所惑,唯一的办法是多读原著。

第三呢,是洞见和灼见。作者有自己的见解,但这种见解不是一己之见,而是能够提醒普遍经验的,放之四海而皆准。洞见是灼见的基础,洞察秋毫,才可以有真知灼见,才不会想当然耳、自以为是,才能不虚美,不隐恶。文明,并非一次完成,文明的过程是无限的,这就需要灼见。这个时代你见出这一层,那个时代他又见出那一层,仿佛是打着火把,在页岩上照。层次不同,矿是一座,淘金是一致的。灼见,往往乍一看,很平常,只是些常识的复述而已,但细心的读者发现,页岩已是另一层了。在常识上深刻,比标新立异难得多。比如陈寅恪,他的书相当好看,你就是不喜欢研究历史,更不通什么隋唐政治史,但不妨碍你获得普遍的真理和智慧。

灼见最难,洞见要诚实,不执、不自欺,识见要花时间。一己之见,在原始时代很牛,一鸣惊人,因为普遍愚昧。现在就难了,小聪明滔滔天下皆是。其实呢,写文章,有时候是洞见,有时候是识见,有时候只是执迷于一己之见,在一个作者那里,也是很自然的。如果谦虚些,从一己之见到识见,到洞见,也是有希望的。只要别自己忙着当主编,而且硬要把自己的一己之见,按姓氏笔画,排在别人的洞见之旁。历史无情,它总是淘汰过于乖戾的一己之见,忽略平庸的识见,尊重洞见,长存灼见,这就是文明,以文明世,照亮世界。

于坚诗人、散文家,云南师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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