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目而视·异化的“战斗”与文学的突围

文/蔡家园

要说抗争者的形象,从共工、孙悟空到水浒英雄,从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英烈人物到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在中国文学史上构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人物谱系。他们身上闪耀着反抗黑暗和强权、追求自由与幸福的“战斗”精神,推动了社会发展和时代进步。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偶尔也能见到类似形象,如秋菊(《万家诉讼》)、李雪莲(《我不是潘金莲》),尽管她们只想“讨个说法”,但仍然不失“战斗”品格。纵观这些人物,大多在某个方面特点突出,性格趋于扁平化,内涵较浅。而石一枫在《特别能战斗》中塑造的苗秀华,同样是“抗争者”,却显得立体、丰富,让人产生耳目一新的感受。

苗秀华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妇女。在工厂上班时,她反感不正之风,经常与领导“战斗”;退休之后,为了维护小区居民的权益,她一次又一次与物业公司“战斗”……她内心单纯、性格坚毅,“尊重事实,尊重真理”“有公心,不只为了个人战斗”,因此得到群众的支持和拥护。石一枫还以几个文化人的懦弱、猥琐行径作为对比,衬托她果决坚定、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形象。她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明,生活中充满了令人不得不抗争的困境。人类社会变革注定不断带来新问题,似乎只有“战斗”,才是永恒的真理。

假使小说仅仅写成这个层面,石一枫充其量也就是个二流作家。《特别能战斗》的“特别”就在于,作家对苗秀华这个“相当单纯的人”的性格成因不断追问,为读者渐次打开了一个开阔而深邃的审美世界。

起初,苗秀华也是一个温柔敦厚的女人。在那个特殊年代,为了保护丈夫免遭厄运,她和恶人不屈不挠的“战斗”;后来为了维护家人的权益,她时时“出头”,反抗种种不公……但是,当她的“战斗性”发挥到极致,“不干仗我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了”的时候,情况发生了质变:“斗争”不再是维护利益和争取自由的手段,而是变成了控制、奴役他人的方式。“苗秀华之于她的老伴儿和女儿,几乎是相当于熟练的驯兽师之于马戏团的两只动物”,结果是丈夫不堪忍受离家出走、女儿坚决不愿回家居住;当选为业主委员会主任之后,她缺乏管理能力,独断专行,遭到居民反对,可她并不反省,依然要与众人“战斗”……在生活的潮起潮落中,她的内心已被悄然扭曲和异化,可她竟然浑然不觉。“特别能战斗”这个特点逐渐内化为她的本质,已经成了她“人之为人”的根据。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个受害者和抗争者蜕变成了施害者和专制者呢?石一枫不动声色地进入到人物的思维方式之中,揭示了历史伤痛对于其心灵世界的深刻影响。她是一个在现实中生存的人,更是一个由“历史”塑造的人。

她的“战斗”精神就像一柄双刃剑,在完成主体性塑造的同时,也摧毁了她自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苗秀华成为一个悲剧人物,这部小说也因此超出一般的反腐小说或维权小说,抵达了对于社会历史的深刻批判,并且引发我们对人类文明进程的动力展开反思。

其实在创造这个文学形象的同时,石一枫也在展开一场“战斗”——从新时期后期以来形成的美学经验和文学法则中突围。他试图对现实作一种总体性观照,努力恢复文学与现实的有效关系,在历史的维度上揭示人物性格的生成,在内外双向观照中对人性作更为复杂和具体的呈现。他以一种“战斗”的姿态,不仅重新激发了现实主义文学的活力,也展示了现实主义文学十分宽广的前景。再看一看他笔下的苗秀华吧,“她的短发猎猎飘扬,她手里的账单哗哗作响,她的表情是面无表情,她的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这个迥异于过去文学作品中的“抗争者”形象,难道不正是深陷庸常生活中的我们审视自我的一面镜子吗?



蔡家园 评论家、作家。换一种视角直面文学与人生。



评论一下
评论 0人参与,0条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最热评论
最新评论
已有0人参与,点击查看更多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