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敏(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我生在端午，这个每年都会飘起糯米和粽叶清香的时节。

少时是和阿婆度过的，我最亲爱的阿婆啊，把我从巴掌大的猴子拉扯到现在这般挺拔的模样。阿婆包粽子的手艺极好，小的时候，每逢端午，按照习惯她总会包上三十来斤的糯米，当晚就熬上一夜，第二天张罗着给姑舅家送去。我时常给她打下手，洗粽叶，找线头，旁边卧着一只老黄猫打盹，渴了来一盅有着淡淡烟味的凉白开，差不多就是整个夏天的味道。

寒冬到酷暑，从老院斑驳的旧墙到新居敞亮的前厅，每年粽叶的清香都会固定地飘起。

然后我离开了，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与莫名的茫然来到这个离家千里的城市——武汉，我曾在夜里一笔一画写下这个名字，我说这是我人生的下一个站点。黑色六月之后的漫长暑假，我不知道其他同我一样刚刚逃离高三的准大学生们是怎样度过的，我只知我过得尤为艰难，填报志愿已经焦灼了每一个脑细胞，通知书到达后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开始助学金的申请，那时尚且不知命运早已做出了既定的安排。

阿婆不老，单论年纪她也才七十出头，隔壁的阿嬷将近九十照样每天浇花淋菜；阿婆也老了，背脊弯曲，头发花白，腰疼腿痛是家常便饭，止疼药大把大把地吃，实在不行就去小诊所挂上两瓶水。然后那一天终于来了，老一辈人对医院大概都有种抵触的情怀，她们管去看望别人说成是去医院，而自己看病则说成“上”医院，因为“上去”就不好下来了。陪阿婆去的那天只有我一个，跑完整个流程下来爸爸才姗姗来迟，听到医生的判决脑袋空了一瞬，回到病房看见她和临床的阿嬷说她大孙女考上了武汉的大学，脸笑得皱成一朵雏菊。

武汉，武汉!

还未与之谋面却已在我心中扎了根的武汉。

时间它慌忙地向前逃窜，九月如期而至。对武汉真切的第一印象其实是学校里高大健美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和整洁大气的道路，我想这个学校那么美好，我要好好珍惜这一切。黄鹤楼、户部巷、武汉大学，长江大桥……我开始慢慢地了解这个城市，了解它炽热躁动下迸发的活力，了解它沉淀着的深厚的文化底蕴，但其实也有很十分“惊喜”的地方，比如武昌鱼意外地合我的胃口，比如我直到现在也受不了热干面芝麻酱的味道，再比如武汉热得离谱的夏天和贵得出奇的水果……我把这些事都记下来，再到晚上一股脑地说给她听 ：

“你吃饭了么?”她说。

“吃了，今天的药你吃了么?”我问她，“吃的哪种还记得不?”

“记得记得的，白的一颗，有红又白的三颗”，她答道，“怎么又打电话哟，话费很贵的啊。”

“不贵的，今天在食堂吃饭齁死我了，这儿煮菜放好多盐的，而且米粥竟然放糖……”嗑嗑唠唠过了好一阵，我说到坐游轮去看长江大桥，她仿佛也露出一脸向往的神情，虽然我看不见。“你爷爷当年去武汉学习的时候也去过长江大桥的，就是没拍张照。”

“那行，等我毕业了把你捎上来，咱们也去游他一回。”

我把武汉的花花草草，街头巷尾说给她听，把整个武汉说给她听。

她没来过武汉，却仿佛沿着我足迹，看过了长江大桥到户部巷、晴川阁的风景。

我独身一人在外求学，却仿佛有人同我一起走过路上的风景，明朗的，不明朗的 ；灿烂的，不灿烂的 ；行在身边的，长在心里的。

武汉的端午和家乡的端午是不一样的，没有熟悉的粽香也没有对于这个节日深切的归属感，但是与之相对的，我却仿佛接触了另一个新的世界，有更多美好的人和新鲜的事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就好像婴儿学步般摸索，她还在看着我，所以我要走下去。

电话拨过去，又被挂断，爸爸说先别打来，我知道定是又犯病了，疼痛难耐耍起疯来就像变了一个人，话不到三句就开始骂人、摔东西，最后这段时间谁都很痛苦，身体的疲劳，心里的焦虑。

肺癌晚期，大抵都是这样的。

我忍不住呜咽出声，蹲在宿舍楼道下放声大哭起来，黑黑的夜和聒噪的虫鸣，谁也不认识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全部的满满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个女孩子路过又绕了回来，给我递过来一包纸巾。夜已过半，舍管阿姨一直没有关门。我拾起双腿走回去，慢慢地整理表情，才听见卡拉卡拉令人牙酸的关门声。

阿婆最终是等不到我回去了，我在千里之外，听她拉风箱般的声音 ：“你好好的，你好好的……什么也不要操心……”

“嗯。”话罢，早已潸然泪下。

我的奶奶叫方仙，我的爷爷叫嗣补，嗣补早早地就去了，方仙也跟着嗣补走了。

我的爷爷给了我他唯一的金笔，希望我成才。

我的奶奶没有留下什么，但她给了我过去和将来。

现在是夜，我在夜里写下这些字，脑子里不断回忆起小时候阿婆把我放在膝上绞米粽的场景，过去的人和物早已永远停留在过去，而我，而我们却是需要不断向前走的，我还在武汉，继续我的旅程，我不知道走完这蹒跚四年之后又将身在何方，一定会有很多个端午，也还会有很多个“武汉”在等着我，然而再没有哪一座城能在我心中占据如此的地位了。我学着在暴雨中支撑树干，顺着强风挥舞枝丫，也在春光明媚时伸展我的根茎，抽出新绿的嫩芽，这些都是坎坎坷坷一路行来的路上武汉教会我的，也是阿婆希望我能学会的。

又是端午。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