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夫:耐着寂寞,将思考变成一首歌

长江日报融媒体5月7日讯(记者黄亚婷)知乎上有人评价《匆匆》,“这种来自人生智慧深处的幽默,不由得想让人会心一笑。不过不是那种开怀大笑,而是那种经历过了人世种种千变万化后带着一丝释怀的苦笑。时间匆匆过去后,留下老去的我们。老得很安详,很知足,没有一点对于青春遗憾的幽怨和痴嗔。如果有人问我胡德夫比其他民谣歌手美在哪?那一定是他多了一颗比较纯粹的赤子之心。”被誉为台湾民谣领军人物的胡德夫,在40多年前发起“民谣运动”,在舶来文化的喧嚣中,唱出了本土之歌。40多年来,胡德夫和他的歌,一直表达着对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的关心和热爱,在时代的疾风骤雨里,唤醒并抚慰了无数人。继《我们都是赶路人》之后,胡德夫推出了第二本自传《时光洄游》,讲述他和歌的故事。近日,在北京准备《山谷的呼唤》音乐会的胡德夫,接受了长江日报读+周刊面对面的专访,聊一聊他究竟为什么而歌。

胡德夫


一个歌者——断了两根弦的老钢琴副题引题题一题二

胡德夫是谁?他出生于台湾大武山,父亲是卑南族,母亲是排湾族,胡德夫是他的汉化名字,他的原名叫Ara Kimbo。另一位台湾卑南族歌手张惠妹,论辈分该管胡德夫叫叔叔。11岁时,胡德夫走出大山,赤脚来到台北的淡江中学念书,《时光洄游》这本书的叙述,从淡江中学开始,那是他音乐启蒙的地方。

其实,胡德夫并没有正规而系统地学过音乐,只因淡江中学校长陈泗治也是台湾著名音乐人,因而注重音乐素质培养。后来学钢琴,基本胡德夫是自己琢磨的。因为那时学钢琴需交课时费,他拿不出来,只好当工读生打扫琴房之后,偷偷摸一下钢琴。直到胡德夫长大后跟友人一起开了家铁板烧店,在店里放置一架钢琴,请人为食客伴奏,每天关门歇业之后,胡德夫便自己研究如何弹钢琴,倒真让他琢磨会了。

“我有一套自己的指法”,采访时,胡德夫说,他一直习惯闭眼弹琴唱歌,除了感受音乐氛围,更重要是让自己专心,“闭眼睛不是说我很厉害很熟练,那是我从最早开始弹琴唱歌就用的方法,专注在自己脑海里,眼睛睁开容易分心,不是词跑调了,就是手弹乱了。”

55岁,到了人生下半场,胡德夫才出他的第一张专辑《匆匆》。他被广为人知时,已是一个须发尽白的歌者,用厚重的嗓音唱着“珍惜光阴莫放松”,仿佛是“时间老人”派来的使者。在2006年的台湾金曲奖,这张专辑打败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周杰伦,但,没人不服。

《匆匆》也是胡德夫最广为流传的一首歌。在2010年最热的冯小刚电影《非诚勿扰2》里,这首歌是孙红雷“人生告别会”那场戏的背景曲,那是全片最感人的一场戏。有人看见白岩松自弹自唱着《匆匆》,热泪盈眶;而白岩松自己则说,胡德夫是这个浮躁年代,一开口就能令你安静的人,他唱的是岁月与山河。

“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头,韶光逝去无影踪……”虽然2005年才成专辑发表,但《匆匆》在1975年就写出来了,歌词来自胡德夫的一位诗人朋友陈军天,笔名又叫“白头翁”。这张专辑里的12首歌,都是胡德夫在20世纪70年代至21世纪初陆续唱过的。更特别的是,这张专辑不是在专业的录音棚里录制,而是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淡江中学小教堂,唯一的伴奏乐器,是一架断了两根弦的20世纪60年代的老钢琴。

洗尽铅华,以诗入歌,是胡德夫最大的特点。去年,67岁的胡德夫发表了他的第四张专辑《时光》,主打歌《无涯》的歌词灵感,来自胡德夫另一位诗人朋友高信疆的诗作《鹰》,《无涯》后来成了文化纪录片《了不起的匠人2》主题曲。而《时光》专辑的另一首歌《一幅画》,则是正在播出的央视纪录片《朗读者》第二季主题曲,在第一季,胡德夫是受邀朗读嘉宾。近年,重磅文化节目常常邀请胡德夫,他和他的歌,被视为一种文化沉淀。

2011年之后,胡德夫还开始频繁参加全国各地的音乐节,他也来过2016年的武汉草莓音乐节。快70岁的年纪,胡德夫或许是中国还活跃在舞台上的最年老歌者之一,但在这些以年轻人为主的音乐节上,这位眉毛胡子都雪染的“白头翁”,非常受欢迎。胡德夫说,他喜欢跟年轻人接触,他爱他们的真实与热情。

一个勇者——最深渊,才是歌声应该出现的地方副题引题题一题二

也不能把胡德夫理解为一个简单的歌者。作家龙应台曾这样评价:“胡德夫,长得像流浪汉,唱得像吟游诗人,他是台湾文化史的标志。”

在20世纪70年代,香港掀起粤语歌热潮的同时,台湾也有一群年轻人发起了“民谣运动”。那是怎样一场运动呢?胡德夫总结,那是个荒芜的年代,舶来文化被仰望,人们更多是在唱西方传过来的东西,而这场运动,“大家把自己要唱什么歌的发言权握在自己手上,写的歌曲也都是扎根在这片土地的”。

那是一群深爱着自己土地的热血青年。1974年,胡德夫举办过一场演唱会,第一次唱了自己家乡的歌曲《美丽的稻穗》,也是在那次演唱会上,杨弦把余光中的诗《乡愁四韵》谱成了曲并第一次发表。1975年,“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举行,这场演唱会被视为台湾校园民歌史的第一页。1976年,李双泽激愤地喊出“唱我们自己的歌”,掷地有声。他们仨,也被称为“民歌运动三君子”。在《时光洄游》这本书中,胡德夫也回忆了这段往事的来龙去脉,并缅怀28岁就因救人而落水离世的李双泽。

1978年,《龙的传人》问世,随后罗大佑创作了《鹿港小镇》和《亚细亚的孤儿》。而同一时期的大陆音乐界还略显茫然,直到1986年,崔健一嗓子《一无所有》唱醒众人。台湾的校园民谣运动也悄然影响着大陆,到了20世纪90年代,大陆的高校之中,也涌现了一批富有才华与热情的年轻人,1994年,高晓松为代表的大陆“校园民谣”,席卷开来。

2015年,胡德夫等一批当年的年轻人再聚首,举办了名为“民歌40”的演唱会。还有一位叫侯季然的台湾导演拍过一部纪录片叫《四十年》,在豆瓣,它获得了8.7分(满分10分)的高分推荐。若对这段过往有兴致,不妨找来一看。

胡德夫的勇,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止在于民谣。在因种种缘由被禁唱的那段日子,他过上了近20年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生活,但他仍关注自己的族人同胞,关心所生活的土地,关怀后代。他出现在矿难现场、地震灾区……他甚至数次拿着短刀冲进雏妓的窝棚解救少女。胡德夫说,“那些人们认为我不该去的最深渊,才是歌声应该出现的地方”,这也是他所理解的为什么要唱歌和应该唱怎样的歌,“音乐的种子应该植根于脚下的土地”。意外的是,这样的胡德夫,读其文、听其歌,却从不见戾气,他极少激烈,永远娓娓道来,却有直达心底的力量。

这种敢向不公现实还手的勇气,以及平和的气度,让另一位民谣歌手周云蓬在接触胡德夫后,把他比喻为少林高僧,“这种正气,不是他在音乐上积累的,而是长期在音乐之外的行走,积累出那种气场。”

我的歌没有舞台,只有大地

民谣是从土里面长出来的

读+:《时光洄游》的封面上写着“回忆的思绪,像鱼儿一样,在时光之河的斑驳光影里洄游上溯,舞动婆娑”。您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往事?

胡德夫:我一直不服老,《匆匆》里感受到的东西,年轻时其实唱得很不自在。劝慰人家要珍惜光阴,不要到了人生尽头枉叹此行成空,像这样的内容,应该是老者来说。唱到现在,眉毛头发都白了,就越来越觉得时间没有停留,更能体会这个歌的真谛和意义。唱《匆匆》的同时,我也会想到自己过往的时光,越来越感到,有些东西只用歌来表达是不够的,所以才想写成文字。

读+:书的回忆从淡江中学开始,您说淡江中学永远是沐浴奇异恩典的地方。那时的少年胡德夫,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吗?

胡德夫:11岁走出大武山到台北念书,像一只失去了山谷的小鹰,飞到城市来,一直回不去的感觉。刚到淡江中学是很苦的,会想念我那些朋友,想念我的牛。我刚开始是自闭的,我的普通话也没人听得懂,带着很重的乡音。我经常自己跑到学校后面的树林,把每一棵树取上小学同学的名字,然后用自己的方言跟它们“对话”,这样打发校园时光,也是我的心灵寄托。一直到参加初中校队打橄榄球,我小时候是孩子王,橄榄球让我想起小时候提着木剑在田野里作战的状态,所以回忆从橄榄球开始,因为它让我从消极变得积极。

回头想起我跟歌的关系,也是从淡江中学开始,因为校长陈泗治开始是用歌跟我们相处。他每天都会在早会后带大家唱歌,那是一天之中最特别的时间,校长会弹钢琴,他一面指挥大家唱歌,一面弹琴,我看到校长在台上的气度,就想“哇,我有一天要像他一样”,那个梦就种在心里。

想到校长,想到德姑娘(淡江中学的音乐老师,加拿大人德明利),想到很多帮助我的人,想到自己,长大了从学校出来到社会,读大学,然后自己当歌手,结婚生子……这些东西,在过往时光里,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读+:有人评价您的音乐是“海洋布鲁斯”,您在淡江中学开始接触黑人灵歌的唱法,这对您后来的创作有影响吗?

胡德夫:当然会有影响,黑人灵歌也好,布鲁斯也好,它们都是很短的歌,唱的是他们的心境。这种唱法跟我们族人的唱法也很像,我从小听到的歌就是这样,所以会对黑人灵歌和布鲁斯感到非常亲近。比较起来,我们族人的歌,多是对自然和生活的赞叹,大部分是美的事情。但黑人灵歌大多是苦涩的。

后来我许多歌的表达上会有这样的味道,一方面是启发我的老师教了我黑人灵歌,另一方面,我自己族人的唱歌方式也是如此。这些东西出现在我的作品里,是自然发生的。

读+:您在书里表示深受鲍勃·迪伦和莱昂纳德·科恩影响,也评价了他们,您说鲍勃·迪伦的字句像炮弹,是一种控诉,给予人们最大的讽刺和警告,而莱昂纳德·科恩孤孤单单地写着自己的歌,内心似乎更加深沉。那您自己呢?

胡德夫:我55岁才出第一张专辑,陶晓清(台湾资深广播人,作家亮轩之妻,她也是台湾民歌运动的重要人物)说,其实我是台湾第一个该出专辑的人。

我的词跟大家不太一样。可能我从小离开家,我很想把故乡放在歌里。我高中毕业开始发现,我们同胞在都市里面遭受不公待遇,我们的部落正在解构,很多人都涌向都市,住很简陋的地方,做最底层的工作,这样的问题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受鲍勃·迪伦的影响很重,因为他写实,我也会在《太平洋的风》《大武山美丽的妈妈》《无涯》这些歌里把环境写进来。但我是从小开始写,鲍勃·迪伦的议题往往很大,他影响世界,甚至影响美国的领导阶层,把美国民谣的精神表露无遗。看看美国民谣的历史,美国“民歌之父”伍迪·格斯里,我想自己也应该有自己的大地可以写,有自己的群像可以写。可能在那个时代,这样的歌不一定会有人要,不一定会变成专辑,但我就是要这么写。在当时,假如我是一个写情歌的人,我想我会赚很多钱。那是个敏感的时代,所以当我把这些感悟变成歌之后,也变成了我的麻烦,后来我被禁唱,我也带着这些歌和其他歌走到地下去,变成了一个没有舞台的歌手。但我还是会去想着这些事情,才会有这些作品。

读+:在您的理解里,民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们总说这个时代,民谣越来越弱了?

胡德夫:民谣是从土里面长出来的,必须是在你生命过程里,在生活的时代中,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

现在人们感觉民谣式微,可能是有一个过程。台湾民歌运动到现在已经43年了,其间也是起起落落,也不是一直保持着那么精彩。我感觉,大陆其实渐渐很多人在写这样的歌了。我去参加《朗读者》,去参加《经典咏流传》,发现像这样的文化节目越来越多,许多以诗入歌的东西,把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精华,在这一代复诵,这个很重要,不单是在大陆很重要,在台湾也很重要。

胡德夫的经纪人郭树凯补充道:这一代的年轻人很幸运,因为成长在一个经济很繁荣、物质很丰富的年代,胡老师比较特殊,他的东西都有他亲身碰撞过的火花,这么多年来,他的作品都有大的使命感和大的命题在,《大武山美丽的妈妈》关怀雏妓的问题,《无涯》是关心时代和环境,关心留什么给下一代,在心灵层面上比较深沉。现在有一个派别叫“都市民谣”,关注在都市生活、情感层面的东西比较多,胡老师经常说,这也没有不好,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声音,是这个时代的人遇到的问题。可能当人们遇到不一样的困境时,又会写出不一样的歌。

像莱昂纳德·科恩一样唱到挂

读+:最近推出的《无涯》是在思考什么?

胡德夫:我常常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鹰,从大武山飞出来,经过我们的森林,看看壮阔的海洋,看到地上的人们,他们辛勤的工作也好,他们互相撕裂也好,我都看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是创造者,也是掠夺者。我们一直掠夺这个土地上的东西,一直拿,一直不满足,最后留给子孙们的是债务,是破坏掉的大自然,是用财富再买不回的东西。写《无涯》,我想到的是云豹,是森林正在退缩,是雾霾,是环境问题。其实台湾也有雾霾,屏东和高雄特别差,健康指数已经坏到不得了。

我觉得我唱歌还是要信守一个原则——写歌不是只写听起来好听的歌,是要看这个歌对我们有什么意义,这个益处不是只有我们这代人,还要想到下一代。不管有没有小孩,永远要想着下一代人,我们给他们留什么。

读+:64岁的罗大佑最近也出来了,忙着巡演,他说“时间是神”,对您而言呢,时间是什么?

胡德夫:时间涵盖着我们所有。我走了快70年,回头过去,就像一下子就过去了。罗大佑说时间就像神一样,其实神说,几万年在我眼中就是白驹过隙。我们卑南族对待生命和时间有一种说法“造物者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在这片大地上到处神游,看一看这个世界。时间到了。你们先回去了,我们玩耍的时间还有一点点,但最终我们也会回去的。”所以我写《大地晃神的孩子》,我们都是如此。

读+:您在书里写“年轻的时候比较平顺,等年纪大了,才终于融入这复杂社会之中”,为民歌和现实战斗过,但您和您的音乐,为什么总如此平和?

胡德夫:人跟人的疏离来自于不平和,是互相不倾听对方,互相不欣赏彼此。我曾经看过人家歧视我的眼神,说我是山地人,我曾经努力在各个层面去改变过这些东西。我希望歌里能多一点力量去消弭这些东西,像“人”这个字一样,互相扶持。假如我的歌能扶持到一个人,我愿意写,假如我的歌能扶持到我自己,我愿意写。能做这个事情的时间其实也不多,因为年少轻狂时不会这样去写,到我现在这个年纪,我可以这样去写,留些东西给我的孩子,给认识或不认识的后辈们。

读+:所以音乐是出口吗?

胡德夫:是出口,其实也是在寻找自己是谁。只有确定了自己是谁,才有办法在歌里肯定我在写些什么东西,才能让歌变成关怀这些东西的人的出口,变成我所相信的力量。

读+:有评价称您沧桑却不苍老。

胡德夫: 我已经越过了那个沧桑的小丘。我知道,时间会把我抛得远远的,我这个年纪,比较顺其自然。我现在创作,也不求什么很经典的歌,也不会一直想着要打破瓶颈,我觉得,像莱昂纳德·科恩一样,娓娓道来的时候到了

读+:还有哪些值得用歌表达的东西?

胡德夫:处处都是歌。但这不是说随手一捻就有,要去观察,不局限于哪种情形,美好的,残酷的,不忍的……要让大家在歌里有思考的空间。我喜欢很安静的地方,完全不受打扰,有时候我会把手机也关了,要承受那个寂寞,集中精力,把我的思考变成一首歌。

读+:会唱多久?

胡德夫:唱到挂(一串爽朗的哈哈大笑),唱到唱不动为止。我的音乐天空上挂着两颗星,一个是鲍勃·迪伦,一个是莱昂纳德·科恩。我要是能像科恩一样最后唱到挂,那也是很好的事。对我来说,没有比歌更重要的事。歌应该是从呱呱落地到离开人世都有的。

【编辑 张颖惠】



(作者:黄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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