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全是工厂真事儿,多到我不需要去虚构


近年,作家路内在《收获》和《人民文学》上连续发表6部长篇小说,引起文坛关注。2016年,他的又一部长篇《慈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70后”作家路内的横空出世,被很多人叹为“惊艳”。为此,读加君围绕小说《慈悲》专访了他。



路内


从砖头式小说到菜刀式小说

“《慈悲》是意外的产物。”两年前,路内听七十多岁的父亲讲了些50年前的工厂往事,一些细节让他深受触动。他花了三个多月,闭关写作,用极其克制的文字,描写了工人水生的大半辈子,以及一家小型化工厂的50年兴衰。

小说中,水生的一生充满坎坷。12岁时,他与父母、兄弟分离,生死两不知。工作在一家苯酚厂里,冬天香气让人头胀、夏天臭味令人难忍。水生与师傅的女儿玉生结为夫妻,因无法生育,领养了天生兔唇的女娃复生。之后,根生、玉生相继离世。

一部三代人、半世纪的工厂生活史,路内只用了12万字,未及茅盾文学奖的13万字评奖底线。出版方曾劝路内扩写,他绞尽脑汁,才勉强加了几十个字。这事只好作罢。

“照我的生活经验来写,三五十万字一点不难。”路内说,将《慈悲》写成大部头没有问题,但他只想克制地写短一些,从大量素材中找到最有价值的东西,再写成非常坚硬的文本,才能呈现出它的力量。

路内说,之前有人嘲笑他只会写砖头式小说,又长又重,“我想如果我能写一部菜刀式小说,可能会改变他们的看法,也让我自己好受些。”

参照标准是鲁迅的《阿Q正传》

路内说,关于工厂的故事他有很多,比如他父亲从岗位下来后,靠娴熟的麻将技艺继续赚取生活费,但他不会不加选择地写到小说中去。

“在厚重的历史叙事面前,这些轻薄之物一直在我眼前飘荡,并不能融入厚重之中。”在路内看来,《慈悲》所面对的是一段严肃的历史,显然不能轻飘飘地去写。

“对于小说里面的人物,对于我父亲这代人所经历的历史,表达出了我的尊重。”

路内说,这部小说参照的标准是鲁迅的《阿Q正传》,希望用不大的体量来完成长篇小说的重量。《阿Q正传》只有两三万字,却有巨大的长篇小说的体量,是非常了不起的。

他想尽量达到鲁迅的能量。“不是把它爆炸开,而是用热胀冷缩的冷的手法,把固体缩成一个晶体,这非常厉害。”

故事都发生在工厂

和《慈悲》一样,路内此前的“追随三部曲”,故事都发生在工厂。很多评论家看过后,表示好奇:“他怎么那么熟悉工厂生活?”

路内出生于苏州,成长于工人新村,化工技校毕业后,19岁进入一家糖精厂当工人。厂里有个甲醛车间,甲醛的厉害至今令路内心有余悸:手上沾了甲醛后,蛋白质会被分解得一干二净,得两三天才能恢复。“被甲醛伤到,就像‘死人泡在福尔马林里一样’。”

“工厂里的气味,如果不到实地是无法真实体味的。”路内记得,有一天,一只麻雀飞过甲醛车间的上空时,突然坠落地面。离甲醛50米之外的空气,一般人都无法忍受,眼泪会哗哗地流。

甲醛车间的操作工有密闭的操作室,闻不到气味,但路内是维修工,不得不去车间,进入浓重的甲醛气味中。“我的小说里面写这种东西,全是真事儿,多到我不需要去虚构。”

路内一家三口都曾经是工厂工人,父亲在化工厂,母亲在玻璃厂。路内坦言,他不喜欢工厂,但喜欢听父亲讲工厂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就是工人子弟出身,如果我要关注现实,一定是关注自己最贴身的东西。”

路内告诉记者,十多年前,他还会偶尔去工作过的糖精厂看看,2010年他再去时,工厂已变成住宅区。

【访谈】

“写小说,我唯一的期望是不要写得土”

一作家就是要有企图心

读+:《慈悲》的故事情节和“慈悲”似乎没有直接关系,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

路内:《慈悲》写作进行后,我仍想不出书名,直到写作中的一段情节写到水生的妻子玉生因不能生育,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求子,而放弃去医院进行诊治,我当时就想小说应该叫“慈悲”。

一开始,我觉得“慈悲”的含义是普通中国人所认为的善良,写作中觉得这种阐述未免过于庸俗了。最后,我觉得“慈悲”这个词是双向的,它既有发自底层的普通人的良知,同时它也可能作为伪真理在世界上流传。它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慈悲》是一部关于信念的小说。慈悲本身并非一种正义的力量,也不宽容,它是无理性的。小说里的“真慈悲”、“假慈悲”背后都指向了正义。读者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如果过多地去解读,这本身也就陷入庸俗化了。

读+:《慈悲》中的那些叙事,震撼人心。那是你刻意追求的吗?

路内:如果有读者被震撼到,那我认为也是读者的感知,并不是所有读者都被震撼。从作者角度,写长篇如果没有这个企图心的话,容易写成流水账,他们总是希望能从小说中提取出一些强有力的东西。

二有些是诗意的,有些是狗血的

读+:很多人认为《慈悲》是现实主义小说,你认同吗?

路内:基本不能认同,太笼统了。现实主义也有不同种类。《慈悲》带有现实主义风格,但我写的大部分小说并不是概念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考验作者的各个层面,比如他的自我、生存背景、文学理念、写作风格,他和文学世界之间的关系,是否具有诗意,是否有突破性等等。我觉得没有明确分界线,只有高下之分。

作家当然可以说自己只遵从内心,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这并非写作的全部,我们都在寻找意义。

读+:你一直在讲卑微者的故事,为什么?

路内:从英国作家狄更斯开始,似乎有一个源流就是在讲述这些故事,我可能一度受狄更斯的影响很大。但所谓的卑微者,也得看小说家关注什么,有人关注社会局限,有人关注内心局限,有些是诗意的,有些是狗血的。

读+:现在的你在写小说时,最看重什么?

路内:好的故事仍然会吸引着我,但是很诡异的是,我过去几年认为很好的故事,现在觉得不值一写。然后我想,这就是文学的严酷性吧。

重要的是,文学在表达什么,我要表达什么。我得为文学再努力几年,也得廓清自我,写一些明白人能够看得下去的小说。但从小说自身来说,并不存在一个可以被宣讲的重要事情。

三《阿Q正传》的坚硬度超过所有文本

读+:你想把有价值的东西写成“坚硬的文本”,怎么理解?

路内:可能是文学史给予的坚硬,也可能是自我赋予的坚硬。它和文本存留的时间有一定关系,设若一本小说出版三五年之后就被遗忘,那可能就是不坚硬的。

你会发现,其中鲁迅的《阿Q正传》,虽只有两万多字,却是最坚硬的。因为这个文本这么多年都没被淹没,鲁迅的表达是如此坚硬。

虚构作品有的时候会显得软弱,而非虚构作品的文本属性是坚硬的,但是《阿Q正传》的坚硬程度超过了中国几乎所有的非虚构文本和虚构文本,这是它的恒久性。

另外,站在现在的角度,《阿Q正传》仍充满了感染力,你绝对不会怀疑鲁迅。所以说,一个作品的坚硬程度不取决于文字量,《阿Q正传》是一个体量很大的小说,但是文字量和体量还是不同的。

不过,我认为“坚硬”的标准不是那么绝对的。

读+: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的生活变迁是当代小说热门题材,不少人写鸿篇巨制,面对宏大的时间跨度,你认为应如何处理?

路内:对于大时间跨度的题材,我一直很关注。我唯一的期望是不要写得土,不要用落后的观念来写小说,要用文学价值观反照一个社会的进步程度。

大量无意义的细节堆砌会牺牲小说的文学性。《慈悲》这部小说要跨50年历史,大量再现细节会使小说变得超长,甚或难以忍受。我想《阿Q正传》已经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小说的体量感和文学性。

读+:在你看来,一部小说除了再现事实,还有什么东西更重要?

路内:小说中的一切都比事实重要,但小说作为一个事实,它所澄清的是各种幻觉。


《慈悲》

路内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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