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亭子里

李永芬(武汉市黄陂区居民)

在胡伦基台北寓所的门楣上,有四个斗大的字 :“胡家凉亭”。他常常默默地看着它几十分钟,一根一根地抽烟。这几个字是他买下那套公寓时做成匾挂上去的,匾也有好几十年了,匾上是他老家的地名。自从 20 多岁随溃败的国军逃到台湾,他就没能回来。

直到 1989 年的春天,海峡两岸解了冻,他可以以旅游观光的名义回家看看了。他得知消息的一刻,看着门楣上的字悲欣交集,老泪纵横。他很庆幸,他还能走得动。

放下所有的事情,他立即飞香港再转内地,然后火车穿过大半个中国到武汉,来到家乡。家乡仍然叫胡家凉亭,但他没看到凉亭,它没了,损毁了。

我在王家河街驻点,胡家凉亭在其辖区,近水楼台,我也到胡家凉亭去过许多次,所以这个故事我知道。我可以感受得到胡伦基老人的天遂人愿和淡淡的遗憾。我还知道,后来是胡伦基老人捐钱修建这座亭子。他回来的时候,刚改革开放,这里边区穷区的帽子还没摘。如果是现在,富人多了,会有许多人和他争着出这笔钱的,毕竟,胡伦基老人也不是大富之人。总之,不是他,凉亭早晚也会修起来的。但是由胡伦基捐钱修,就更有一些“游子浮云意,落日故园情”的特别意味。

我想过,在王家河期间,无论如何,是要写一写胡家凉亭的。如果我能采访到胡伦基老人,肯定能够挖到他在建亭前后更鲜活的鲜为人知的细节。但是他在台湾,如果健在,想来年岁大了腿脚也不大方便,不能回来。那个年龄的人,也不大会懂电脑吧,不能用电脑交流,而且有年龄和地域的差别是种遗憾。我还了解到前些年,他也跟当地的远亲写信,谈了许多修凉亭的杂事。

胡伦基修建之前的胡家凉亭是胡树堂和胡保山捐资带头修建的。这是我们在胡家凉亭的碑文上看到的记载。历史又一次惊人地相似。

在黄陂的北乡,提起胡家凉亭,没有人不知道。因为它不只是一座亭子,不只是乡村的一座地标式的建筑,而且是一大片区域的地名。

曾经,一条古道穿过它。那条古道是下汉口走黄州的主线。现在,我们来这里采风,看到古道被荒草、农田和次生的杂树覆盖。但是因为这条古道荒废的年代距今也不是特别的久远,所以在靠近亭子的地方,我们还依稀可以辨认它的轮廓。当年的胡家凉亭比现在的稍微小一点,但布局和走向未变,圆拱门做高了,屋顶更为气派。原来的砖石结构变成水泥结构。亭子一进一出两个高 6 米宽 4 米的高大圆拱门契合着古道的走向。

在这里,我们可以想得到商人和旅客走在古道上的情形 :货物都是肩背或者用牲口驮,走一段路需要一座亭子休息。这 就像文章中长句需要其中的逗号喘口气。当年,人们从河南把 猪贩到南方去,或者把山货和茶叶运到汉口。茶麻古道上应该 有许多这样走南闯北讨生活的人。他们需要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片刻,然后再赶路。所以有些时候,我肤浅地以为古道上应该有西风瘦马,有长亭短亭,有十里相送等诸多诗意的元素,并且认为那就是生命的底色。

但是,与浪漫的想象不同。步行的年代,商旅更多的是疲惫艰辛。在凉亭,我想到一位作家写他的故乡胡家凉亭时提到昌耀的诗 :“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饮。”想到在大热天,走着走着就倒下的商旅最需要的是前方有一座亭子能带来荫凉。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是他的个人史诗,同时与故乡大地有更深层更密切的联系。书中他讲,从前的胡家凉亭中备有免费的茶水,由一名和善老者供应,和善老者的收入则由宗族祖山的收入供给。供应的是大碗的凉茶,还有一些防中暑的小药物。所以,后来我领悟到了,昌耀的这句诗很深切地呈现了“渴望”这个词的迫切和现实性。是的,胡家凉亭存在在于需要。

当然,胡家凉亭不是首先存在的。那里,周边应该先有村落,有穿过村子边沿的古道,然后才有亭子,再然后以此为中心,以亭闻名。这个地区,有亭子之前的历史当然久远,现在这里的人,也不是完全的土著,很多家族都可以上溯到元明之际的“移江西填湖广”。那是历史上著名的一次战乱之后大规模的迁徙。这些且不去管它。

直到汉口洪大转运公司的老板胡树堂和胡保山带头捐资并发动周边的几个胡姓塆村里的村民也多少捐一些,修建了胡家凉亭。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离现在快一百年了。

胡树堂和胡保山是本地人,修凉亭的当时,他们是怎么想的呢?胡树堂是“洪大转运公司”的老板,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做物流的。做这一行当,一定会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个中滋味。“洪大转运公司”的相关生意有的是不是走从家乡过的这个古道,我们不知道,但我可以设想他回家乡时见到的别人做小本生意的旅途艰辛。看到这些,他自己心念一动,再有人提出来建胡家凉亭,会一拍即合的。

事情不会比想象的复杂,是显摆是衣锦还乡也好,是偶动善念做慈善也好,总之他们是要给人留下念想。所以建一座亭子并留之后世是个好主意。当然,这也得到了周边几个村塆的响应,毕竟都姓胡,同姓同宗。胡树堂和胡保山倡导建胡家凉亭,是把名字刻在石头上的,也是把它当做纪念碑来建的,这在当地是人们一时的热点话题,却不一定为外人所知。亭子是胡树 堂和胡保山修的,也是胡姓人修的,被人们叫顺了口,就成了胡家凉亭。我以为,在时间中,和这亭子一起留下来让人铭记的不会是某一个具体的人的名字,而是他的姓氏。建亭者没有辱没这个姓氏,在时间的尺度中,这是极为崇高的标准和荣耀。个人就是这样融入家族史的,成为家族向善的一个传统,或者因此形成血液中品格的一部分。

这次来采风,我看见亭子还在装修。亭子高处的“胡家凉亭”几个字还是被白漆覆盖,将要新写的亭名是沿用楷书,或 者会用行草,将出自某书法名家之手也不一定。茶马古道荒废 了,村村通的水泥路把小地方和大世界联了起来,交通和通讯 的现代化让这种联系更为紧密,让世界更大或者更小,这也是历史的进程。胡家凉亭的第一次建造是在于它的有用,在于它是围棋术语所讲之急所。它的荒废和被消失却是因为无用,因为急功近利。在于桥断了水涨了就是让你换一条路。但是还是有一种无用之用是让人深思的,胡树堂和胡保山的善念、胡伦基的乡愁,看起来是无用的,但它需要附着物,需要故乡作为胎记和图腾,需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对人世的悲悯,需要不思量、自难忘的刻骨铭心。对于这个地方的人来说,不管这个人是去了哪里,在哪里,一座亭子在这里,也在生命里,历史里。我们看到的部分是一座凉亭。还有根一样生长的源头性的力量,在人的意识中,你看不见,但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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