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马拉松比赛在许多城市开展起来,后面是奔跑作为一种时尚在推动。作为“中产阶层的广场舞”,马拉松印证了发展。但它与“大妈的广场舞”享受的不同待遇,显示的更是社会主流力量和话语权的迁移,因为就印证发展而言,大妈跳起广场舞,同样也是。
运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兴起,一定是社会发展的产物。运动意味着对健康的关心,但人关心健康是自古而然且与生俱来。以运动来关心健康,体现了“中产化”的人对身体关切的积极、主动状态,这跟社会小康之前人们大多只在身体出现状况后才去关心是不一样的,对于年轻人来说,尤其是如此。
关心身体的方式为何是运动而不是“静止”,与“生命在于运动”的公理式信条有关。关心身体的方式有养生、有运动,运动显得积极、健康、青春,有向上的意味;养生则显得有某种不得已的意味,衰颓的意味,勉强挽留时光的意味。此外,如何定义“运动”,也是一种世界范围内的流行症候。例如,打太极拳、踢毽子、荡秋千也是运动,但至少在当下的主流人群来说,这些都不是典型的、首选的运动形式。
运动代表着速度,是把身体积极地交予一些速度活动。运动是一种姿态,它通过对身体的主动塑造,改变身体的自然状态,通过运动体型或者运动身姿表达健康、活力、胜任挑战的寓意。因此,运动不只是让人对自己更放心、更舒服,也可以说是一种用身体和行为发布的形象宣言和公关文告。速度及投身速度产生的结果,能够起到这样的作用,在于现代以来速度在整个社会已经获得至上位置。速度是大生产、效率、汽车、运动会、快餐乃至步调、电影节奏等等后面共同的主宰。
跑步机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器械。这个器械在富裕起来的家庭,以及白领化办公场所已经常见,在健身俱乐部它更是标配。马拉松运动中说的“配速”,在跑步机上更加明白地体现出来。在马拉松运动中,“配速”是以肌体控制的方式来实现的;在跑步机上,“配速”则是一种机电设置。无论如何,“配速”表明身体成为速度的对象,而不是速度的主体,运动不再是随心所欲、兴之所至的行为,而是精心控制和设计的有目的的行为。在跑步机上,人处在一种没有向前移动的移动之中,一种被带动的状态。
跑步机上的奔跑只是移动的模拟,今后跑步机或许会加上一面虚拟实境屏幕,显示不同的景象,使人感觉到更像是在真的奔跑。如果换一个说法,跑步机上的奔跑也可以说是“快速的停滞”,就场境而言,那种奔跑其实是一种停滞,但就“活动量”而言,则是在快速运动之中。这就跟我们在“营养配餐”中吃掉的不是色香味俱全的自然的食物一样,而是精心调配的卡路里、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等“药物”。放言之,当真实的奔跑每天在固定的线路、固定的时间进行时,也没什么新鲜感可言,相当于是在“室外跑步机”上进行。
我们在运动中获得的到底是什么?运动带来了健康,但运动也带来伤痛,甚至带来病理性的身体改变。运动能使人精力更加充沛、更加旺盛,但终究来说,运动与不运动对人的有质量的生存、寿命长短,乃至工作效率,可能都难以建立起直接的因果关系。很大程度上,运动是个人的一种自我确证,也是个人完成社会身份确证的形式。通过运动和它在身体上留下的特征,个人表明对“生命在于运动”的接受和践行,从而确证了自己是一个“现代人”,社会也通过某些运动项目和被它所改造的身体,对人进行是否具有时代气质的鉴别,这就像发放了无形的证书。运动项目并不“平等”,有些项目被认为更加高级,从而更加令人仰慕。先行现代的社会里更流行的运动,往往使人感到更优越。运动又是高度装备化的,用更加昂贵的装备表明支付能力、上心程度来分高下,这是速度在肉身上开发出来的商业市场,它与“美丽”在肉身上开发出来的市场交相辉映。
从生产和消费来说,速度意味着更大的产量和更快的售卖,从而意味着更高的效率。这种现代文化对人的机能也提出了要求,更快地反应和操作是效率化生产和消费的一部分。如果说古代对身体机能提出的要求是力量,机器显示力量以后的时代对身体机能提出的要求则是反应速度,操作机器或者在消费服务中更快地响应都产生收益。知识就是力量,靠“时间就是金钱”来衡量,这是现代性,速度的地位由此奠定。但身体运动的兴起,并不足以使人匹配于机器的运转,它更多地只是“速度至上”这种现代观念的反映。人并不与机器在速度上争锋,就像人不与老虎在体力上争雄,但老虎的存在深层地呼唤着人类的强壮身体,机器的转速也在深层地诱发各种诉诸身体敏捷性的运动,这种深层机理只是文化投射,并非用以满足现实的需要。一个运动的人与一个不运动的人,无论在何种功能性的意义上说,可能区别都是不大的,但运动是被鼓励的,这是一种基于速度、时间、效率等整套观念的现代意识形态。
现代社会经济文化改造了现代人的身体与心理,使现代身心的“配速”都高于古代,“更快更高更强”像硬通货一样响当当,“生命在于运动”的格言使不运动仿佛天然地是一种错误。运动损伤及其克服具有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色彩,而不再被视为一种坏处。职业运动诞生的精英,作为速度文化的表率人物受到拥戴与推崇,他们以快速嗅闻到了时尚气味的面目代言许多商品,极致完美的身体以“瞬间即是永恒”的姿态遮盖了退役者的命运,并使人忘记运动生涯的短暂。由此,躯体的速度、凝固的瞬间,代替了对生命时间的真实关心。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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