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需要故乡

易新生 (武汉市东西湖区旅游局)

人是需要故乡的,人的记忆需要故乡来充塞。

我的老家在木兰山下,1979 年我从乡下考学出来。

同其他离开故土的人一样,我思念自己生活过将近二十年的乡村。乡间那牛,那狗,那一堵堵老墙,时常牵起我绵长的回忆,慰藉我疲倦的心灵。

“儿时记的,石头刻的。”小时候的记忆最深刻,最清晰。村子四十多户人家。房子沿着东西方向依次排列开来,一律坐北朝南。房子背后有座山,它一动不动,不失尊严地躺在那里。冬天冷风劲吹,后面的山会帮人抵挡一阵北风的侵袭。门前横着一口长长的水塘,什么洗菜呀洗衣呀都在这里。村子临水而向阳,颇有风水宝地的味道。

遇上雪后初晴,太阳不紧不慢地从村子东头山岗冒出头来,阳光便会投向砖筑土垒的老墙。这时,人们会聚集到墙根下面,迎接太阳慷慨大度送来的温暖。太阳真的很仁慈,有了它无声无息的光与热的输出,人们才能活蹦乱跳地生活。男人们手里提着烘笼,嘴里叼着烟。女人们则在那里纳鞋底,喂孩子。三三五五的人们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议论着从附近集镇上听来的新鲜事。

自来水?那是城里人的事,这里没有,但在村子东西两头各有一口水井。村人吃的都是这井水。井眼不大,水有四五米深。这水清澈见底,干净得很,入口有股甜味。它滋养着整个村子的老老少少,一代又一代。早上,人们都来井边挑水,将水储进自家水缸中,来回三四趟,水缸就储满。这井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挑过之后不要半个时辰,水面就会不声不响地涨到原来的高度。从井底和井沿长出的青苔,会一年到头地竖悬在水里,软软的,绿绿的。有人挑水时,它会随着水的漾动而左右摇摆。夏天的井水凉凉的,用它洗澡,身上的痱子会立马消去;到冬天,井面冒着热气,舀水洗手不觉冷。这水可以生喝,干活时,挑上一担放在田边,大家可以放开肚皮享用。并不像书上说的那样,喝了生水会得病。村上老老幼幼喝这水的人个个脸色红润,精神饱满。

乡下人的肩膀生来是挑担的,男人女人都能挑,甚至十几岁的孩子都会,厉害着呢。人人肩上都磨有硬茧。他们挑着担子跨沟过坎,甚至能爬着梯子上谷垛。这挑担的节奏,换肩的技巧,他们都能掌握得像足球高手盘球带球、机敏过人一样娴熟巧妙。这里不光井水要挑回家,还有稻子割了要挑到稻场,土粪水粪要挑往田间地头,轧米磨麦要将担子挑到镇上。这些都得靠人们的双肩。

夏天,太阳仿佛将人烤透,而许多男人是光着膀子的,他们周身黑黑的,黑得有些像他们脚下的泥土。他们用这样的臂膀挑担荷锄,扛犁背耙。我喜欢他们那光光的黑黑的膀子。

稻场和井边都是乘凉的好地方。盛夏的夜晚,近处的田地, 远处的山岗,无不朦朦胧胧。山村的夜色,朦胧而不暧昧。这样的朦胧的确很美。不时有蛙声入耳,热风送来稻谷的香味。 辛弃疾当年所写“稻花香里说丰年 , 听取蛙声一片”,是否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孩子们带着狗在人群里乱窜,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声,尖叫声。他们偶尔会跑到附近田头,用不了一会,就能抓来半瓶萤火虫。萤火虫真是好东西,它们屁股后面忽闪忽闪地发光,飞着飞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抓些萤火虫装在瓶中,这瓶子即可像灯一样用来照明。孩子们疯过玩过之后,偶尔会安静下来,仰对夜空,缠着大人讲那些牛郎织女、银河星汉的故事,过不了一会,就会歪到大人的怀里,在大人蒲扇不紧不慢的摇动中静静地睡去。山村的夜,慢慢转入安宁。

有收成的季节,无论是收下稻谷,麦子,还是红苕,只要堆在外面,村里是要派人“照夜”的。一人为私,二人为公。队长会派上两人睡在堆子边上的草棚里。收割时节,天气往往有些冷。因此,照夜的得每人从家里抱床被子来,一床用作垫,垫子下面当然还将厚厚地铺上稻草,另一床用来盖。入夜,到草棚外撒了尿,再以几捆草堵好门,脱下棉衣搭在被子上,棉裤当枕头,两人一头一个,睡下去暖暖和和。躺下后,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天的活干下来也累了,用不了一会,就会进入梦乡。这觉也会睡得特别香。

电影是人们了解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看电影是从孩子到老人的一大乐事,它比看书、听村队干部讲话更容易被人接受。一旦某户人家有了喜事,或者队里稍有几个钱,就可以花上几元、十几元放场电影。不用电影院,更不用电影票,只需喊几个男人在山坡下挖两个坑,栽上杆,扯上银幕就行。村上的孩子早早地搬来凳子,有的还会在地下划上一圈线,以此为家人与亲戚占好有利地形。到了晚上,三里五里外的人们都会兴致满怀地赶来。银幕的正面、反面或坐或站地挤满了人。电影开始前,满满当当的人群吵吵嚷嚷,人们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好不热闹。电影一旦放起来,全场立马会变得安静。人们跟着电影的情节,一同高兴,一同惊叫,一同叹息。次日孩子们上学,还在念叨电影中的情节,学着其中某个英雄或坏人的腔调,来上几句,惹得那些没能看上电影的孩子钦羡不已。

那田间小路窄窄的,弯弯曲曲。人们出行,多是靠两条腿,一步步地走,甚至打着赤脚走。脚,本就是用来走路的,多走走,经常走走,有好处。乡下人有打赤脚的习惯。路的中间被人们的赤脚与鞋底踩得发白,路两边稀稀疏疏地趴着一些野草。这野草枯而不死,显示出倔强向上的一面。如果连下几场雨,路上会踩出一两寸深的泥。只要在泥泞之中走一阵,脚趾紧勾泥底,脚板滑几滑,身子扭几扭,人似乎有种脚踏实地的厚重感,倒也踏实。

在乡下,衣服不分春装秋装,一件衣服最好是什么时候都能穿,平日里也只有洗没有烫。偶尔要想使衣服变得硬朗挺直些,也有办法,将洗过的衣服放在米汤中一泡一揉,晒干即成。这叫浆衣。古人所谓“浆衣洗裳”,或许就是这样?睡觉脱下的衣服,是不用挂在衣架上的,也没有什么衣架,往床上一甩 就完事,天冷时还可加盖在被子上。当然,也得备上一两件像 样的衣服,平时把它叠好放在箱子底下,待到斯斯文文地穿到身上时,人们知道,这人是要走亲戚了。这衣服是专为外出走亲访友准备的,很少有机会穿上,它似乎永远都是新的。

生我养我的家乡,在三十多年前就是这番景象。现在情况当然好多了。但愿家乡的人们劳作更轻松一些,日子更滋润一 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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