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语闲谭 |寻找失落的“父性”

文/俞耕耘

帕慕克这个名字已和伊斯坦布尔、土耳其的民族性,融为一体。在他笔下,父子关系、民族传统和现实处境始终是作品的核心主题。一部《红发女人》的新作,短短十余万字的篇幅,却呈现出作家的某些新风貌。小说里,帕慕克探寻史诗、悲剧和土耳其纪实融合新高度。那些传统的、民族的和宗教的遗产,既是过往荣耀,也像历史包袱,让作家备感焦灼。

《红发女人》是关于土耳其的精神寓言,它不断重述希腊悲剧里的一种典范:命运悲剧。故事本身都好像“退位了”,因为它既简单又显得失重。换言之,这是一部观念压倒情节、隐喻高于现实的作品,帕慕克太想靠故事来给土耳其症结一个诊断。无奈的是,故事本身端出了一片更繁复缭绕的“意义森林”,我们无所适从,只会迷惘。

主人公杰姆的父亲,是世俗化革命的代表,早早被捕入狱。杰姆在父亲缺位的成长中,跟随挖井人马哈茂德,学习打井手艺,师徒宛如新父子。在一次操作事故中,杰姆没有救援师傅,他选择逃离。写到这里,小说可谓“平直得老实”,稀松地讲了一个父亲缺位,师傅补位充当的故事。但作家可能内置了深刻主题:父亲是不可选择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罪愆。打破命运之序的端倪,在这时就已“埋线”。

之后,他抱着罪恶感,上了大学,学了地质系,当上工程师,成了建筑开发公司老板。娶妻无子,却也一直平稳幸福。然而,突转又来,当年他与红发女人的露水情,竟然留下了一个私生子——恩维尔。马哈茂德也并没死,他被红发女人救出。杰姆和儿子的相见,却成了命案现场。恩维尔对杰姆怀有敌意,最终杰姆死在水井中。这个故事不细看,你还以为帕慕克讲了一个因果轮回的烂俗劝诫。

直到红发女人最后回述故事全貌,你才发现帕慕克到底想“唱哪出”。她既是杰姆父亲的革命情人,和挖井师傅也有关系,还是杰姆的性启蒙者。我不晓得,帕慕克有没考虑这种设置,到底有没有可能性,是否失真。但能确定的是,作家铁了心想把红发女人当“神话原型”,当观念化身。简单说,她在本质上没有肉身,只为了实现某种政治理想而存在。她能同时与革命力量(杰姆父亲)、西方世俗(杰姆)、宗教保守(马哈茂德)结合,就是明证。这象征了最大调和。只可惜,这种调和,只会生产更多的价值混乱。

对杰姆而言,红发女人意味既有母性、又是情人,亦是妻子的功能复合体。小说中不断出现的《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与史诗《列王纪》中的生父杀子,尤为重要。甚至,二者本身就是《红发女人》的文本组成。只有把三个故事一起拼和,你才能读解小说的意义整体。作家实现了相互指涉的高度“互文”。弑父和杀子都投射出杰姆的精神焦虑。生父对他的淡漠,师傅对他的严苛,意味着世俗化和保守派对他的撕扯。

远离生父,不救师傅,妻子不孕,这是杰姆的逃离。无父无子,其实是逃避选择,打破命运之链的努力。正当他以为能跳出宿命,不料最后死在“冒出来的”私生子手里。帕慕克写出如此“托寓”的小说。甚至,他借史诗和悲剧,写出了一种政治抒情。杰姆的命运也是当今土耳其命运的“人格化”。到底是追寻已然失落、生疏的东方“父性”,还是被西方世俗化力量吸纳,这是“每个杰姆”都要做出的阵痛选择。帕慕克意识到,不做选择的逃避骑墙,没有出路。

俞耕耘 哲学硕士,文艺评论人。在国内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数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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