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当你面对一条大河,弄些小确幸小清新,对不住长江

近日,作家刘醒龙的长篇散文《上上长江》发表于最新一期《人民文学》杂志。这篇万里长江人文行走的纪实体散文,从母亲河长江的入海口上溯到三江源,被誉为新时代《长江之歌》。深藏三十年的长江圆梦之旅,也是刘醒龙在漫长艰辛的人文行走中,试图再次寻找文学的绿水青山。

行走长江是一次圆梦之旅

2016年5月,刘醒龙获得将长江走透的机会。对于一个将长江当作母亲河的男人,他的选择,已不能用值不值得考量,而是有些梦,再不实现就来不及了。

他决定任性一回,整个行走分四个阶段,历时十二个月,从入海口崇明九段沙,由东向西,上溯至唐古拉山脉沱沱河。

去年10月,最后一阶段走通天河、沱沱河,刘醒龙甚至中断了手头的长篇小说创作。

全面行走长江,是刘醒龙多年来的一个梦想。身为资深青藏高原发烧友,每次去青藏高原进行文学采风,坐火车经过唐古拉山,他都有下车看看的冲动,想象一滴水,如何历经千辛万苦,流入大江大海,写就数千年的文明和文学之歌。

刘醒龙没有想到在60岁时圆梦了。为了拜谒日夜从生活中奔流不息的长江本源,他笑称自己不惜客串一回新闻记者,每行走一地,迅速写下鲜活的行走手记,发表在第二天的报纸上,体力和精力经受双重考验。

通读《上上长江》,充满了一个文学赤子,朝拜母亲河的虔诚和激动,从各种人文水利考察站到三峡大坝等国家工程,从浔阳楼金山寺等高楼庙宇到杜甫陈独秀等人的孤冢旧居,从文人八卦到千古文章……行走手记,有对伟大民族工程的感怀,有面对大好河山的喜悦,有对失路英难的悲悯,也有对人品和文品俱佳的文学隔世知己的赞叹。

每到一地,先看博物馆

刘醒龙发表于《人民文学》的《上上长江》,只收录了长江人文行走的一部分。他曾说过,不以经典为目的的写作都是不道德的,《上上长江》的创作,写稿速度属于行走中的“急就章”,质量却不改他的文学初心,期待可以成为新时代新经典《长江之歌》。

在他看来,长江行走的最大好处,是学会了很多常识,关于水文地理,关于文化史实的很多常识。

他的常识一是诚恳地通读老版地方志,二是每到一地,先看博物馆,探究地方专著,一旦拥有足够的常识,就不会受来历不明的传言影响。比如听过太多关于三峡大坝的流言,有些甚至到可笑的地步,亲临现场后,他就很想为三峡鸣不平。

正能量满满的书写,也体现在《怀念一九九八》和《人的老家》中,前者是大长江对人类的考验,后者以元谋人的发现,向全世界展现人类的起源和老家。整个行走,刘醒龙几乎以科学考察般的态度,并不回避长江之险,它的不可捉摸,恰恰是长江这部人文地理巨著的自由和风格。

如果有机会的话,刘醒龙建议感兴趣的读者,用自己的方式行走一次长江。去现场看,用自己的眼睛看。

【访谈】

走透一条江,最相似的是对撒哈拉沙漠的穿越

读+:在《上上长江》里,你那贯穿始终的丰沛情感从何而来?

刘醒龙:每个中国人,面对母亲河,都会心潮澎湃。想象一下,长江源头清澈的一滴水,从唐古拉流到崇明岛外的九段沙,最终汇入大海,眼前便有无数画面涌现,当一个可以亲眼验证的机会摆放在面前,真的很难割舍。

我们这次行走,由东向西,从崇明岛九段沙浩瀚的入海口,走到如发丝一样的河口,越走越感动,越走越亲切,越走到最后,越觉得长江就是家门口的那条小河。

长江上那些特别的物产,比如水里的江豚、中华鲟,岸上的雪豹和藏羚羊,就是小时候在河里追逐的那种不知道名称,但被我们叫作马口或者花翅的小鱼,就是被我们当成宠物养过的小野兔和小刺猬。

但在写作上,我尽可能往长江最深处写,当成大书写。这种深不是深刻,而是深情。这种大不是伟大而是远大。追溯长江的地理源头、科学源头、文化源头。

读+:整个行程中,你印象最深刻最震撼的是哪一段?

刘醒龙:印象最深刻最震撼的是从川江到金沙江这一段。万里长江的这一部分,蕴含了太多东西,内涵之丰富,也只有长江浩荡方能赐予。古代史、近代史,自然的、历史的,人类起源和人类的现代化,都可以在这一带的山水中见识。震撼人类考古学的元谋人是在这里发现的,近代史上,红军在这一带宛如神助般四渡赤水,飞越乌江和金沙江,安然渡过万里长征中最危险的区域。

读+:有人说文化行走已成为文学时尚,你愿意赶这种时尚吗?

刘醒龙:旅游者的时尚文字其作用主要在于旅游。我欣赏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那样的行走。那种片段式、点缀式,配不上行走,是谋划好的采访采风。

行走是一个大词,行走的意义是未知的,就像在和县突然遇上项羽,在曲玛来县的通天河畔突然遇上狼,在玉树遇上一群藏族作家。能将一条江走透,将浩如烟海的江面,走成美人秀目一样的极小水汪,还能够不时地与古往今来的人与事撞个满怀,至今想来仍觉得难以置信。

对长江来说,一次行走都不敢妄言已经熟识,更遑论以一座三峡来说万里水流,也不可以用一条乌江,点睛长江精神。如果与谁有所相似,我宁肯相信,走透一条江,最相似的是对撒哈拉沙漠的穿越。

只在屈子祠和杜甫墓前鞠过躬

读+:《上上长江》有很多“发前人之所未发”的感想和发现,行前是否做了大量的案头功课?

刘醒龙:这次行走分四段,说实话,每一次行走,都不知道前方会遇见什么,看到什么,做的功课,基本没有用,因为那些人文景观隐藏在大山大水之中,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打乱既有的心绪。

行走之初,唯一做有把握的准备,是信赖地方志。每到一地,先通读地方志。互联网资料非常便捷,不靠谱的太多。

早年的方志,客观不炒作,编纂者也还讲研究一个风骨,不像现在流行的旅游手册和小清新游记,使的全是吸睛大法,拼命放大传说和传奇,最终变成了谬说与离奇,当一时的玩笑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读+:你的一路寻访,还戳破了许多美丽的文学美谈?

刘醒龙:这都是读地方志的好处,让你对当地的人文背景,有个坚定的判断,而不是道听途说。身为文人,难免会有应酬之作。李白曾在长江下游的秋浦河上,为他人写些应酬句子。我去过皖南泾县桃花潭,方知《送汪伦》是李白为感谢汪伦好酒好肉招待所作,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样的事自己也有遇到,人家好生款待,总不能不说点什么吧,想要自己不肉麻,别人也不觉得阿谀,最好办法就是写山水人文,像李白,因为看到岸上的人在跳踏歌舞,所以写上几句,总是说得过去的。

读+:从项羽到屈原、杜甫,你写了很多失路英雄的悲歌,为什么会特别关注他们的命运?

刘醒龙:这只能解读为作家的一种本能,一种天分。去汨罗江,是奔着屈原去的。端午节在汨罗江下游祭完屈原,在岳阳住下后,忽然听见有人说,杜甫就安葬在一山之隔的平江,简直难以置信,当然不能错过。

尽管史料和文化人都有研究和记载,当你在杜甫墓前稍一伫立,墓前三五尺见方的一池洗笔泉水,那种专属于原野的清静,清贫里蕴藏的高贵,联想到杜甫的为人为文,你会忍不住感叹,这地方只能安葬杜甫。

读+:遇到喜欢的风景或文学上的隔世知己,你会甩开众人,一个人走在前面,或虔诚地鞠一躬,是为了营造文学仪式感?

刘醒龙:整个行程,我鞠过躬的,只有屈原祠和杜甫墓,没办法,他们的品格文章令人肃然起敬。

当你面对一条大河,情怀会变得大气

读+:整个人文行走之旅,你在九江浔阳楼直呼宋江为矮黑胖子,直言项羽之后再无乌江?

刘醒龙:当你面对一条大河,你的情怀会变得大气。弄些小确幸,小清新,对不住长江。我打小就不喜欢宋江,假情假意,什么本事都没有,在浔阳楼现场读到他题的“反诗”,简直俗不可耐。

白居易在浔阳写过《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谓友情的千古绝唱,还有那首《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试想若是将这样的诗句题刻在浔阳楼上,就没后来的宋江题词什么事了。

相比乌江不渡的悲剧色彩,项羽身上的贵族精神,更深得我心。鸿门宴之败,我宁愿相信他是举不起那把阴险的丑陋之刀。我可以死,但我心不死。我的身子可以被你们分成几块拿去刘邦那里领赏,我灵魂将会让后世永远铭记谁是英雄,谁是小人。这是项羽不渡乌江的原因,也是结论。

读+:如果有机会,还想去哪里?

刘醒龙:人文行走,对我来说,是心灵的洗礼,也是对身体状况的全面体检。长江行走,从头到尾走完的,其实就我一个人,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人还是需要有梦想,我希望有一天可以行走丝绸之路,走到伊斯坦布尔。这一段有陌生感,带来的文化冲击,可能比行走长江更大。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有一天自驾走藏北。

读+:你已年过60,行走前是否需要专门的体能训练?

刘醒龙:行走长江的人群中,我的年龄最大,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曲麻莱县,早上起来大家聚在一起测心率和血氧,我的状况最好,心率87,血氧96。我上过多次高原,去过珠峰大本营,但医生还是很惊讶,很多小伙子的身体状况都不如我。我告诉大家,自己每天早上游1000米,坚持了十年,现在是第十一个年头了。体能的事,临时抱佛脚也能对付一阵,健康之事就不一样了。体能如同现在段子手们写的段子,偶尔为之也可以。健康却是长篇小说,必须具有文学的专业精神,要像大江大河那样源远流长才行。


(作者:周满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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