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有人留下文件,交待一百年后才能打开阅读,写的是什么,是一个谜。有人埋藏一些物品,要求几百年后开启,几百年后的人怎样看这些物品,也是个谜。还有人冷冻身体,要求待其所患疾病被攻克后再复活治疗,到时候复活是否成功,同样是个谜。
时间上回溯向前,会有不少谜题出现,例如我们不知道汉代的人怎样吃早餐。时间指向未来,会有更多的谜题出现,因为过去多少有些踪迹可供复原,而未来则除了基于现实来想象,没有任何迹象。
有一个“今日永存基金会”,1996年成立,其旗舰工程,是制造“万年钟”,计划这个钟运行一万年。今天的计时工具可以数千万年误差不到一秒,运行万年的钟,用得着专门研制吗?万年钟是要让钟自动同步太阳时间,精密运行1万年。想想农业文明以来的历史也就是一万年,现今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一件有万年历史而未被损耗的人造物,就可见制造一个精密运行一万年的机械装置意味着多大的雄心。
诸多技术问题需要解决,但更重要的是与时间相关的思想,使万年时钟产生意义。单纯从计时的需要而言,这座钟可以说是多余,因为今天的计时不依靠它,而是靠诸多原子钟协同的全球标准时钟系统。单纯从技术上说,为了一座不必要的钟而去克服诸多困难,也是得不偿失。仅仅是从与时间有关的文化、思想上来说,制造这座钟才可能被视为一个应该严肃对待的事情。
“今日永存”(Long Now)的说法,来自英国摇滚音乐家布莱恩·伊诺。作客纽约时,伊诺对《纽约客》主张的“活在当下”不以为然,“对我而言,这是‘短暂的现在’,……‘当下’绝对不是某个时刻。‘今日永存’就是承认你所在的某个时刻源自过去,也是未来的种子”。
而“今日永存基金会”的发起人,是率先研究超级计算机的美国科学家丹尼·希利斯。他也是互联网先驱,为世界上第三个域名的注册者,多个科学杂志的编辑,担任过迪士尼研发部门的总管,还拥有创新型企业“应用思维公司”。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兼有科学理性和经济头脑的人物。发起“今日永存基金会”、制造万年钟不是胡来一气。
与希利斯一起创立今日永存基金会的,有凯文·凯利,他在有关万年钟的文章中说,“如果一个时钟可以持续一万年,难道我们不应该确保我们的文明吗?如果我们的个人死后,时钟一直在继续,为什么不尝试其他项目,需要后代完成?更大的问题是,作为病毒学家乔纳斯·索尔克曾说:‘我们是很好的祖先吗?’”
我们是好的祖先吗?这个问题,真正是“面向未来”,而且是以万年计的未来,远超过“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过,今天我们可从来没有想过万年前的祖先是不是好祖先的问题。万年之后的人们,会对作为祖先的我们进行是好是坏的评价?这可能是另一个问题,并不能决定我们保持“做一个好祖先”的态度。
今日永存基金会里面,有着大量“不满意我们社会的注意力跨度只有五分钟”的人,万年钟就是要用一种永久计时方式,让人们将注意力延伸到时间历久和文化永恒上来,“这座时钟为我们创造那些超越个体生命体验的具有更大时间跨度的项目树立了模范”。亚马逊公司缔造者杰夫·贝佐斯为万年钟样品出资了4200万美元,科幻作家尼尔·史蒂芬森甚至提出要有一个“准宗教法则”来维护万年钟。
万年钟仍在制造之中,它想要提出的问题却是令人感动甚至有些为之动容的。当我们面对巨石阵、金字塔等等明显超绝的古人作品时,也会为之动容,他们动用巨大的脑力、体力和物力,只为表现“永恒”这样一种精神价值。不过,我们也知道,他们在制造这些“永恒基业”的时候,并不了解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内容上,那些都做不到永恒。而我们在面对巨石阵和金字塔时,产生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既有莫大的震撼,同时抱有一种在文明阶段上“居高瞰低”的怜悯感,觉得那种努力真是令人心疼。农业文明以来一万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人以万年为预期去设想问题、提出方案是多么不靠谱。
人类“生产”出等长的小时、分和秒,只有几百年的时间,把这些变成生活,只有上百年。过去人类以怎样的方式来看待时间、度过时间?现在,创新正在急速改变社会和文化,技术或将使人像上帝一样创造出智慧生物、智慧机器或智慧机电人,万年后的智慧以怎样的物质方式存在,人还是不是唯一的“万物灵长”,甚至是否拥有统治地球的地位?人是被地外生命掳获,是迁移到了新的星球,还是被别的智慧形式取代?就算那时人类仍是主宰,万年以后的人以怎样的方式计量时间、运用时间和度过时间?如果我们假设遥远未来的文明跟今天的价值观一样,寄希望于后人一代代维护我们的时间传统,以至万年,这帮不了后人什么忙,只能满足自己的狂想,而把我们今天的时间文化通过物体形式实现“万岁”的做法,可能是要抢先固化其未来的文化地位,这便是一种时间文化上的未来殖民主义。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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