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特纳与“玛蒂尔达效应” | 我读

文/周劼(资深媒体人)

五十岁的吴健雄邀请八十岁的老前辈迈特纳到哥伦比亚大学访问,两人在附近餐厅吃饭,“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是相见欢。吴健雄担心迈特纳年纪大,可能常要如厕,特地问她要不要去。迈特纳微微一笑说,不必,当年我在实验室一憋一整天,早已训练有素。

两代女性物理学家在这句笑话上会心会意,所以吴健雄的传记里专门将它记载下来。

据说最好的笑话是含泪的笑,那么迈特纳说了句最好的笑话:训练有素的欢喜中有含泪的心酸。

迈特纳工作的实验室叫德国柏林威廉皇家化学研究所。此研究所有一条规矩:女性不得工作于此。迈特纳获得日内瓦大学物理学博士学位后,来到这所当时科学研究的圣地,研究所自然以性别为由不愿接纳她。柏林大学教授、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菲舍尔慧眼识才,力争之下,研究所才允许她在实验楼旁边的地下室工作,进出不能走正门,只能走侧门。地下室是木匠们干活儿的地方,只有男厕,没有女厕。迈特纳只好尽量少喝水,憋尿,一憋一整天。假以时日,当然训练有素。

迈特纳在研究所里也没有头衔,只能以助手的名义搞研究。她的老板是哈恩,哪怕她比哈恩年长一岁,哪怕她对现代核物理的理解比哈恩更透彻——那个时候正是物理学革命如火如荼的高潮期,和哈恩的合作研究她更像一个引领者——但她还是只能做一个助手:所有的研究成果只能以哈恩的助手名义发表,哪怕哈恩从军,不在的日子,迈特纳独立完成的工作也必须署上哈恩为第一作者。

这是当时一位女性科学家所必须承担的代价:想从事科学研究,就得忍受性别的不公正待遇。这种待遇,按迈特纳传记作者的话说,是“一种持久的双重排斥:在科学中排斥妇女,在科学记录中排斥妇女们的工作。”

后一种排斥最有名的当然是“核裂变”的发现。1938年,哈恩和斯特拉斯曼在用中子轰击铀原子核时,发现所生成的放射物中居然有钡。他百思不得其解,写信询问因为犹太人身份而逃离德国到瑞典的迈特纳,迈特纳在外甥弗里施的帮助下,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以往大家所认为的一种新的超铀元素,而是铀原子核的裂变,分成了大小不一的几块。这是个划时代的发现,它的意义自不待言。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个现象罗马的费米实验小组、巴黎的约里奥-居里夫妇其实都曾发现过,但都没有往核裂变方向考虑,他们南辕北辙地不停寻找新的元素——费米还将此引为其终身最大的遗憾。只有迈特纳的理论完美地解释了这个现象,从此让核物理的暗夜有了光,有人因此称迈特纳为“原子弹之母”。也就是说,哈恩的发现并非独一无二,而迈特纳的理论才是划时代的关键。但是,1944年诺贝尔化学奖只颁给了哈恩和斯特拉斯曼,迈特纳被忽略了。

科学中女性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也被称为“玛蒂尔达效应”,和“马太效应”——强者恒强,富者更富——相比,“玛蒂尔达效应”正相反,弱者恒弱,少者更少。对女性科学工作者而言,就是“女性的科研成果较少得到认可,且两性合著的研究成果,其影响力也倾向于归到男性身上。科学中充斥的男性主义气质,与社会建构的性别角色期待相互作用,使女性的分层地位受到学科的影响。女性若从事工科这样的传统男性优势学科,会对其分层地位产生负面作用。”这是一篇基于对中国科技工作者分层状况调查研究论文所得出的结论。

结论虽然基于中国现状,但却是世界范围共同的现象。而且“玛蒂尔达效应”不是历史效应,是和科学发展相伴随的现实效应。从与迈特纳心有戚戚焉的吴健雄在哥伦比亚大学长时间评不上教授,所证实“宇称不守恒”的完美实验被诺贝尔奖遗忘;到201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女性斯特里克兰还只是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副教授,无不证明这个效应的存在,迈特纳式的“含泪的笑”代不乏人。

当今天的舆论为“副教授也能获得诺贝尔奖”欢呼时,新闻的反面可能听得出迈特纳晚年回顾自己人生之路的感叹之语:

生活无需安逸,只要不空虚就行。

是耶?非耶?豁达耶?无奈耶?

阅读书目:

《丽丝·迈特纳:物理学中的一生》[美]汝茨·丽温·赛姆著 戈革译 江西教育出版社

《吴健雄——物理科学的第一夫人》江才健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玛蒂尔达效应与科学界的性别不平等——基于对中国科技工作者分层状况的调查研究》朱婷钰/赵万里 自然辩证法通讯2017-9

【编辑:叶军】


(作者:周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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