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松落
《阿拉姜色》
期待《阿拉姜色》很久,终于在昨天的路演中看到,导演也亲临现场,和观众做了交流,好奇心和疑问,都得到了满足,一点点心得,也都得到了印证。
已经看过了太多“向外”的,或者“外向”的电影,而导演松太加说,《阿拉姜色》是“向内”的,他的其他电影,也都是“向内”的。不再借着外面的目光打量自己,也不再急于呈现自己身上,那些可以被当做奇观、景观的部分。
没有了奇观和景观的磕绊,我们反而更顺畅地看到了人的心相,也由此看到了风景,看到了风俗。心也在,风景风俗也在,算是双赢。而一开始就起心要让我们看到风景和风俗的,多半是双输。
在这多种意外之中,最意外之处,是女主人公俄玛在故事进行到二分之一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修行没能帮到她,甚至主角光环也没能帮到她,剩下的漫漫故事,该如何打发?一个在故事中间就死去的主角,还能算作主角吗?
然而故事这才开始,然而俄玛终于获得了比一整个主角生命更漫长的生命。她死了,她却变成了整个故事的结构,作为结构,她结构起了三个人,前夫和现在的丈夫罗尔基,还有她和前夫生下的儿子诺尔吾。
他们因她而汇聚在一起,前夫未完成的心愿,得到了讲述,得到了延续,现任丈夫和儿子的感情,得到了弥合。
她死了,她却变成了整个故事的情感。她选择前夫,她如此惦念前夫,必然是有原因的,他和她有相近的血缘,她选择现在的丈夫,她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愿意把自己的心愿交付给他,也必然是有原因的,他和她有日久天长的生活里培育出的血缘。她的儿子,更是和她有血缘的。
这三个男人,因为她的选择,成了有血缘的,他们只要走到了一起,不管他们中间有多少秘密,多少隔阂,最终都会达成谅解,建起情感之桥。
她虽然死了,却以另外的方式,汇入了他们的血液,在他们的记忆、情感、为人处世的方式里活着,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顾忌她、参照她、延续她,接过她递出的线头。诺尔吾给罗尔基冷眼,像是抱怨,却也像是撒娇,诺尔吾已经知道,罗尔基无论如何都会承受他的抱怨。
罗尔基也最终接过了她递出的线头,当他说出“作为男人,不能总跟在别人后面”,当他给诺尔吾剪头发的时候,他已经接过了教育孩子的任务,也接过了传递她精神的任务。她始终笼罩着他们。
她甚至让罗尔基、诺尔吾和那头小驴子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她刚刚死去,那头死去母亲的驴子出现了。她死去的时候,诺尔吾似乎是麻木的、无动于衷的,但当他遇到那头小驴子的时候,感情却决堤了。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里相当常见的一种情形——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但当另外一件类似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的感情却被触发了。移情,投射。
她死了,她也成了这三个人和这个故事的精气神。她死在朝圣的路上,她的心愿未竟,是不是接过她的心愿,就成了一个重大的悬疑,重大的选择,接过她的心愿,就等于接过了一次重大的理解,重大的弥合,甚至重大的洗礼。
罗尔基和诺尔吾,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这个其实无比重大的任务。风中的绿树,日光下的荒草,静默的黄土墙,因此都有了意义。这是只有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刻的人,才能做出的选择。“西藏”消失了,却因此变成了更加强大的存在。
有没有抵达拉萨,是不是朝拜了圣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这个故事,在主角死在中途之后,连故事的动机、人物的目的都消失在了接近尾声的地方。但所有的事,却都已经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完成了。
母亲死了,母亲活着。母亲死了,母亲不死。母亲消失了,母亲永远存在。
韩松落
韩松落 作家、影评人,著有《我口袋里的星辰如砂砾》《为了报仇看电影》等。【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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