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光正的光是什么光:讲述未完的梁庄故事

梁鸿 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谈到南阳籍著名作家、学者梁鸿,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它们因其纪实性、文学性和社会关怀的出色结合,成为国内非虚构文学的代表作,而梁鸿也在一系列“梁庄”非虚构文学的写作中,被冠以“当代中国非虚构写作领军人物”的头衔。但这只是她的一个侧面,很多读者不知道的是,梁鸿同时在写作虚构类作品。继2016年推出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后,近日,梁鸿的首部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故事依然发生在“梁庄”及周遭。11月14日,“谁是梁光正——《梁光正的光》新书分享会”在郑州松社书店举行,梁鸿也就这部书的创作接受了大河报采访。

谁是梁光正?一个除了瘫痪的妻、四个幼子、还不清的风流债及用不完的热情外无足称道的梁庄农民。他要做什么?寻亲,报滴水恩。为啥?因为他对自己说,要有光。

故事依然是根植于梁鸿本身所营造的文学IP——梁庄,不过,作者塑造了一个文学史上非常少见的农民.正如李敬泽所说,这是农民形象谱系中的一个“新人”,他是阿Q,他是傻瓜,他是梦想家,他是父亲是土地,是顽劣的孩童是破坏者。他对自己说,要有光,于是他的生命分出了明亮与晦暗。

但这并不是一部乡土小说。它的写作前提是写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农民,只是他的身份是农民。当你看完了之后会说,还有这样的一个农民。其实,你是在说,还有这样的一个人。

每个家庭可能都会有一个“梁光正”,他执拗、事儿多,为了自己的梦想牵扯一家人的精力;他嘲讽苦难,相信一切事物都遵循道德的法则,任何时候都要“幽苦难一把默”。梁光正,也许就是我们每个普通中国人心底隐藏最深的,那个永远自以为是的亲人和“中国好人”。

谁是梁光正?

如果说《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的主体是农民自述,而非知识分子的直接代言,那么《梁光正的光》的写作动因,则出于完全不同的起源与思考。“我想写这个人物很久了。”梁鸿说,自己总是比较关注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的人,这个人可能是谁的父亲,也可能是某个陌生面孔,他们总是被人嫌弃,总是很羞涩,总之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梁鸿认为,他们的内心里一定藏着不一样的东西。前年,父亲的去世给梁鸿带来巨大打击。追忆父亲,后来她已非一味悲伤,而是时常发出沉浸在往事中的微笑。父亲其实在乡村也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特立独行,有时也受过非议,他的乐观自嘲、夸张煽情和孩童般的无畏形象,时时浮现,梁鸿开始被一种强烈的冲动所驱使,心里慢慢生长出一个叫做“梁光正”的老年男性形象。

“梁光正应该被写成小说,不把‘梁光正’写出来,我寝食难安。”梁鸿说。她笔下的梁光正,是一个从不害怕的人,他相信世间一切事的发生必得遵循内心的“道理”,否则难逃审判;他是一个如有必要“可抛家弃子”,却视救他人苦难为己任,不过永远力有不逮甚至滑稽可笑的“事烦儿”;他多管闲事、不识时务、不见棺材不掉泪,拖累家人。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儿女们烦不胜烦,但他从不迷茫,即使撒泼打滚、做小伏低也要贯彻“道理”。梁光正也有自己的优点。他乐观开朗,再大的失败或苦难,在他的幽默嘲弄之下,三下五除二地化为乌有,把痛苦转为讽刺甚至欢笑的源头;他特别擅长煽情,却更勇于自嘲,即使濒临死亡,也抵挡不住他对生命欢乐极大的热爱和憧憬。

中国式情感交流

于是梁光正成为一个值得玩味的人,但小说的看点还包括梁光正和周遭的关系。作者把梁光正放进了一个中国式家庭、确切地说是计划生育之前那一代的多子女家庭当中,左冲右突,就是一家人在吵闹、愤怒、妥协、和解,恰好构成了一张网,我们其实都在这样的网里面,父母与子女、老大与老小、兄弟与姊妹,那些纠葛能跟很多人产生共鸣。即使是如今作为独生子的80后、90后,他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却能多少理解,因为那一代的子女如今正是他们的父辈。

小说中,许多冲突和情节高潮都发生在梁家父子、父女间的对话和争吵中,其中梁光正与大女儿梁冬雪、二儿子梁勇智的语言冲突最为明显。梁鸿在书中对人物情感矛盾的刻画可谓见骨,对家庭成员间的情感表达和接受方式做了堪称自然主义的叙述。他们虽是一家人,却总在互相伤害,互相攻击,抓住对方的痛脚毫不留情,但彼此又深爱着对方,在危难时,愿意委屈自己甚至牺牲自己。这就是中国家庭成员间沟通情感的最常见形式。

梁鸿也生在一个多姊妹的大家庭,她对“中国人的情感交流”问题长期关注,早在《中国在梁庄》中就说,“在中国文化的深层,有一种本质性的匮乏,即个人性的丧失。由于秩序、经济和道德的压力,每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压抑之中,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和个人愿望。每个人都在一种扭曲中试图牺牲自己,成全家人,并且依靠这种牺牲生成一种深刻的情感。每当这种牺牲不彻底或中途改变,冲突与裂痕就会产生。在日常状态中,家庭成员彼此之间沉默、孤独,好似处于一种愚昧的原始状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这种痛苦没有体会,只是每个人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无法叙说。一旦矛盾爆发,往往极具伤害性”。

梁光正的光

每个读完《梁光正的光》的人,还会思考另一个问题:梁光正的“光”究竟是什么?梁鸿说,梁光正虽然只是个穷愁潦倒、折腾一生的农民,但他活得堂堂正正,敢爱敢恨,即使困于日常匮乏,即使长期被各种力量屈抑,他仍然对生活有着超出基本生存的要求,就像后记里那件父亲的白衬衫,他一生追求人之为人的“体面”。这种自尊本身具备一种魅力,足以让城市读者意识到,农民并不是一个可以被单独择出来,而是和城里人一样拥有个性和自己的爱憎。梁光正并非特例,他就如同真实生活在我们每一个人身边的,一个充满缺点却又重情重义的好人。

“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需要向光而生,哪怕像堂·吉诃德一样自不量力地向着风车作战,也应该抗争到底。”梁鸿说,所以,她赋予了“梁光正”很多品质,既有中国传统所谓的古道热肠、奉献精神,同时,也有现代社会最需要和最匮乏的公共意识。梁光正身上散发出一种光,虽然不是光芒万丈,并不壮美,但当你走近,难免被那道光深深吸引,它好像在昭示着某种东西,一种遥远却又历久弥新、值得反复思量的东西,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欠缺抗争精神、安于卑琐庸凡的时代。

《梁光正的光》

作者:梁鸿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内容简介:故事以梁光正晚年寻亲为起点,其子女也被迫随之回溯父亲如西西弗般屡战屡败却向光而行的一生。梁光正是梁庄的堂·吉诃德,四村八乡闻名的“事烦儿”,却笃信世间一切必遵循“道理”发生。他如同一团孤独的乱麻,热情地席卷所有人,给子女空留下一地烦恼。在他棺材落地的一瞬间,人们才突然觉得,这世界过于空旷。

李佩甫——

《活着》是写人生的绝望而,《梁光正的光》写的是低处的光在,尘埃里,在最低贱处发出的光,超越了绝望。

何弘——

我们不断地写人生的苟且不,断地写人生的无奈在,这种不断的书写中我们遗忘了、失去了这束光。梁鸿的这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低贱处的光。

梁光正的光荣梦想2017年09月29日09:39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梁鸿

梁鸿在小说《梁光正的光荣梦想》(单行本名为《梁光正的光》)的叙事中回顾了“父亲”梁光正悲情荒诞的一生。作为一个多子女家庭的父亲,梁光正虽然常年面临妻子生病、生活困顿的窘境,但他仍然保持着对生活、对情感的美好梦想与追求。在无情又无尽的打击下,梁光正一厢情愿地建造自己体面而有情的生活,现实却往往适得其反,在不懈的挣扎与努力之下,他陷入与生活、与时代、与妻子、情人、子女、朋友等无休止的纠缠与麻烦当中,终其一生。

——本刊视角

从未见过这样的“农民”:他是圣徒,他是阿Q,他是傻瓜,他是梦想家,他是父亲是土地,是顽劣的孩童是破坏者。他对自己说,要有光,于是他的生命分出了明亮与晦暗。在现代性的农民形象谱系中,这是个“新人”,其意义颇费参详。不必急于界定他,也不一定仅仅只是农民,梁光正的光或许就在我们的父辈、我们自己身上。所以,让我们先认识这个活生生的人,认识有趣的“这一个”。

——李敬泽

梁鸿,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非虚构文学著作《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外省笔记》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短篇集《神圣家族》。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首届非虚构大奖·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梁光正的光荣梦想(节选)

文|梁鸿

第一章

开始

风是突然来的。我看见了。勇智也感受到了。

勇智记得很清楚,他正用力往上提卷闸门,那闸门被轨道里的陈年老灰吸着,很难拉起。突然,他感觉胳膊上的肱二头肌紧张鼓起的地方被什么轻扫了一下,里面的青筋一阵猛烈弹动,像一排细针轻轻扎下,又迅速拔起,点点烧灼般的疼。紧接着,门左边的大盆针叶松微微动了几动,密密的针叶相互碰撞,搅在一起,右边的芍药大绿叶也晃了一下,一片腐烂的黄叶飘到大花盆的边缘。

起风了。勇智抬头往远处看,门前路上,风卷着地上的垃圾,塑料袋麦秸秆干菜叶脏布条,跳着转着,卷过对面的百货店烟酒店热干面店,梭成一个个小三角堆,堆在春天新栽的小树根部。勇智感觉积攒了整夜的汗液瞬间消失,垂到胯部的肚子减轻了一点分量,呼吸也畅通起来。

这是一条“工”字形路,勇智家在那条竖“│”上,上边的横“―”是繁忙的省道,通向全国各地,“―”外是平展展的田野,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下边的横“―”是吴镇内部的一条街道,镇政府邮政所电信营业厅和各种小商店都在这条道上,是吴镇年头最久也最繁忙的老街道。风从上边的横“―”方向浩荡着吹过来,把一辆辆三厢大卡车卷起的灰尘又扬到空中,弥天盖地。从勇智这边看,声势很大的样子。

是要下雨啊。

话说不及,从上面横竖“―”交叉的大路转弯处传来了声音,“嗯——”,音调微微上扬,拖长着,运行到鼻腔最后部,把那里的黏稠物质紧紧吸住,然后,再从鼻腔后部往前,“咔——呸——”,中间一气呵成,无一丝停顿。爹来了。在勇智脑子里,一口浓痰正从爹口中飞出,划出优美的足有几米长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路边的垃圾堆旁,拖车边,树根下,院子外的粪堆上,客厅的墙角里。反正,从来不会在垃圾桶里。

爹穿着他的白短袖衬衫、黑短裤、白袜子和黑色千层底布鞋,迈着八字步,挺着腰,于灰色小旋风中浮现,施施然朝勇智走过来。

勇智朝爹后面张望,“没人送你回来?”

“谁送我?都忙呢。我有手有脚,自己回不来了?”

爹沉着脸,没看勇智,只管往院子里走。勇智感觉那龙卷风从头顶呼啸而过,他翻了爹一眼,没有接话,开始了每天早晨的流程:打扫,浇花,扩胸,举哑铃。一套下来需要四十分钟。此时,勇智对面那家著名的热干面店才刚开门,才有赶早集的人骑着车叮当着往街里面走。勇智和那家店是这条街上最早起来的,勇智患有“少睡症”(他老婆雪丽骂他时给他起的病名),那家店因为生意太好名声传播太远也不得不少睡,一再提前开门的时间,以供应那些远远近近慕名而来的客人。最早一批客人是那些连夜开车到此处的大卡车司机们,他们在这里要上半斤热干面和半斤鲜切羊肉,那羊肉热干面上浇着滚烫的芝麻酱五香辣椒油,下面垫着细细的嫩绿豆芽,拿筷子上下搅拌,待喷香的芝麻酱均匀涂在每一根面条上,筷子挑起,大口吞入,再喝口热腾腾飘着碧绿香菜的羊肉汤,那鲜香滋味,真是人间少有。勇智感觉喉咙里面已经渗出口水,溢满整个口腔,他赶紧吞咽下去。他每天早晨都要望着热干面店遥想一番,那是他的最爱,可因为肥胖,他已经好久没吃了。

爹坐在院子的石凳边,喝着茶。他不说话,只是唉声叹气,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勇智也不说话。长期的斗争经验告诉他,爹肯定又在憋大招了。这时候,谁先说话,谁先接茬,谁准输。

勇智偷偷看了爹几眼,发现老头儿最近又瘦了些。刀刻般的脸肌肉一缕一缕下垂,颧骨突起,那两条偏执的法令纹向下括得更远了,直延到下巴和脖颈上,向人们昭示他不屈不挠的决心。腰有点佝偻,一贯梳理整齐的头发也有些凌乱,白衬衫的前襟上有几点黄色油斑,眉眼之间就莫名有点可怜相了。自十年前胃被切除三分之一后,爹就从一个宽胖子变为一个窄瘦子。吃饭成了大问题。不能吃蒜吃辣椒吃任何刺激性食物,不能喝太滚的汤吃太多的肉,不能喝酒喝茶,可是,爹哪样都做不到。眼看着爹舀一大勺红辣椒放进碗里,红汤汤的,眼看着一盅盅酒下去,三两四两的样子了,谁要说一句,爹眼一瞪筷子一摔,不吃了,茶不让喝,辣椒不让吃,连酒也不让喝了,活着还有啥意思?你干脆让我死算了!你要是和他争辩,说这样是糟践自己身体,他会说,人早晚都是死,不吃不喝也是个死,费那劲儿干啥。他看不起那些每天早晚在公园、河边又蹦又跳又舞又晃的人,说都是些懦夫,为了不死累得要死,没劲透了。

勇智看了看爹茶杯里的茶叶,密密实实塞着,几乎看不到水,怒气就升了上来,“你都不会少放点儿茶叶?”

“我都快死的人了,喝多喝少,还有啥区别?”爹吸一口气,眼睛眨巴几下,长叹一声。

“又咋了?好端端的说啥啊?”

“也活不长了,脖子开始疼了,喝水都咽不下去了。”爹看了勇智一眼,声音带着点悲切。

骗人。刚才喝茶还咕咚咕咚响的。爹说的是食道癌病症,在穰县这里,被称为噎食病,大部分人都因为此病而死。

“我这手术都十年了,气数也该到了,胃癌活这些年,也算到头了。”

瞎说。上个月复查,医生还说他的胃再撑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你们姊妹们都长大了,成家立业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哈,真能胡扯。说的好像真管过我们似的。

“我也没啥想法,就是想你们都好好的。”爹的声音从悲切稍微上升一点,带着些悲苦的味道。

这把戏,已经糊弄不住人了。成年以后,在明白了爹给他们玩弄的诸多把戏后,勇智就对爹这一招充满鄙视。想起十五岁第一次看到爹哭哭啼啼上吊时的害怕和恐惧,勇智仍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他的气就还没消。

爹停顿了片刻,看勇智一直不接话,低声说,“我想去寻寻蛮子。”

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但又清晰无比,脸上是全然的可怜和无辜,“就看看她过得咋样。我也快死了,这也算是我最后的心愿。”

蛮子?勇智打了个冷战,闻到一股黑色的、腐败的气息,有股气从腹部下方冲上来,“嗖”地蹿过心肝脾肺肾,冲向头部,在脑壳里爆炸开来。勇智眼前一黑,感觉头像一个炸开了的大西瓜,瓜子瓜瓤瓜皮在空中粉碎,喷向四面八方。

风也不是无缘无故来的。他居然还想着蛮子。他一直都在想蛮子。爹这几年的行为突然间都得到了解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为这句话、这件事做铺垫。勇智姊妹几个都被他骗了。

勇智待在那里,强忍着愤怒和声音里的颤抖,看着仍在装可怜的爹,“你给她们几个都说了吗?”

“我给她们说干啥?我给你说就行了。”

又是骗人。他明知道他必须过城里三个女儿的关,尤其是冬雪。他知道他肯定过不去。

“我不管,你只要能给你大闺女说通。”勇智缓了一口气。他大闺女?那他就别想了。但凡觉得在他大闺女那儿有一丝可能性,爹不会屈尊来此。

“冬雪最听你的,你去和她说。”

冬雪听我的?什么时候发生过?事实上,勇智和冬雪已经快半年没有说话了。阵阵旋风从院子上面的大玻璃罩上空掠过,发出类似于打雷的声音,“嘭嘭”敲着勇智的头。

爹一直不看勇智,但他肯定看到了正在空中喷溅的粉红色的西瓜雨,他的声音降为更加柔软的恳求和自言自语,试图把“蛮子”二字带给勇智的爆炸效果降到最低。

就这样,蛮子,这个已经被遗忘的名字和女人,从记忆的深渊里面爬出来,东张西望,准备好好折腾一下终于朝康庄大道上行进的我们家。

那天晚上,勇智照例坐在客厅里抄《金刚经》,“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抄着抄着,勇智的思维又飘走了,忍不住在本子上写下几句话,“微尘微尘,就是宇宙碎了,变成灰尘了,好折腾的人还在折腾。不然,梁光正又怎么对得起‘事烦儿’这个光荣称号呢?”

六十五岁以后,爹热衷于寻亲。

先是寻他的外婆和舅舅们。自然,他的外婆和舅舅早已经死了,所以,他的主要寻亲对象是众多散落于各地的表兄弟姐妹们。十堰,武汉,汉口,广州,新疆,爹顺藤摸瓜,寻到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亲热的不亲热的,远的近的,一堆堆的亲戚。

从小到大,我们姊妹几个无数次听爹讲少年时代寻亲的故事。“那年我十五岁,去郧阳寻你老外婆家”,这是爹的固定开头,后面的内容视心情好坏和听众成分而不断变化。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潇洒俊秀,聪明机灵,着白衣草鞋,挑一担棉布,和邻居的拐子算命先生,去湖北郧阳山里的一个村庄寻找从未谋过面的外婆家。我奶奶逃荒要饭到梁庄,被爷爷娶后,生下三个孩子,生前从来没有回过娘家。爹十五岁时,眼看自己的哥哥窝囊难委大任,父亲衰弱不堪,就主动挑起大梁,去找我奶奶的娘家人。一是告诉对方我奶奶的死讯,二是见见从未谋面的外婆和舅舅们。那次寻亲,爹经历了什么,勇智始终没搞清楚。爹的版本太多,难分真伪。一开始说舅舅们人极好,热情地招待了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外甥,后来又说大家都相互推托,不太情愿接待这个陌生外甥,舅舅们彼此间也有矛盾,对他外婆并不好,又遮遮掩掩说他离开时没有一分钱,那担布也不知哪里去了。不过,爹解释道,那时候人都穷。这些破碎的信息,经过几十年的磨损、遗忘、篡改和任意增删,早已不知道哪些是真是假。爹讲起这些时,更津津乐道的还是自己少年时代的聪明能干。

寻亲工程浩大。要联系那些不知道在哪儿的所谓亲戚们,要寻找散落在平原上的一个个无名村庄,要根据这些无名村庄再寻找另外一些无名村庄,简直就像要面对一连串任意打乱的谜团。更重要的是,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奶奶娘家的那个村庄,杨旗铺,就因南水北调工程被整体搬迁,现在,它早已成为丹江水库下的淤泥。

那是爹五十六岁以后第一次寻亲。大家的好奇心战胜了寻亲过程中不期而至的种种困难。一路上说说笑笑,彼此打趣,一遍又一遍追问爹少年时代的经历,还原奶奶和爷爷的形象。勇智这才知道,奶奶原来有过丈夫和孩子,因为荒灾贫穷,丈夫又经常打她,奶奶夜半逃跑,一路讨饭到河南,遇见爷爷,一口气又生了三个孩子。1951年夏天,奶奶到镇上大操场去看戏,戏开始之前照例要枪毙反革命犯罪分子,奶奶不小心和那被枪毙的人对视了一眼,被附上身了,回家后,发烧昏迷,浑身又冷又热,很快就死了。

从穰县过西峡,经淅川,过郧阳县城,再往丹江口水库方向走,勇智沿水库周边的村庄道路开车,每隔一段,就下车打听“杨旗铺”,他感觉自己就像来到一个子虚乌有的地方打听子虚乌有的人,非常可笑。在许多偏僻角落,一个山角,某片荒地,悬崖般的沟渠旁,或极近水边的滩涂上,零星散着一些房屋,破烂简陋,就像原始人一样。那些往往是私自回迁的人家,他们从青藏高原、湖北荆州等地的移民区一次次返回家乡,回来后却没有了土地和户籍,只好寻找没有明确归属的荒山僻岭重又盖房起院。这些人眼神空洞,充满着被长期隔离之后的绝望、孤寂和偏执。哪怕成为流民、子女无法上学、没有生存来源,也要留下来,以和湖底那个早已消失的家遥遥相望。在某一段路上,丹江水库突然扑面而来,浩渺无边,烟波荡漾。勇智想象着那下面有无数树木、房屋,各式各样的家具、物品,就好像下面还有个完整世界,那里面还有人在活动。至少,在爹的故事中,他们还生活在这里。

那些已经掉了牙中了风说话不清不楚的老人以为我们一行是来调查移民的事情,拉着我们的手,急切又凌乱地叙说自己的故事。他们的一生都在失散之中,在自己的土地上失去自己的家,失去自己的身份,儿女长大以后,都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再不回来,他们又和儿女失散,直到死亡那天,他们将永远失散在这片土地上。

走过很多村庄,问了很多人,又到当地派出所去查,在十堰某一个山沟沟里,终于寻到了爹三舅舅家的女儿。按辈分,我们要叫表姑。那表姑眼睛细长,眼稍微向上挑,下眼睑宽而厚,像是特意割出来的,又因为没割好,而留下清晰的一道伤痕。爹姊妹三个是这样的眼型,我们姊妹也是这样,我们的后代又大多继承了这一基因,每个人都带着深深的眼痕,只有眼珠的颜色昭示着更细微的差异。我们惊诧于自己的震惊。我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有来源的人,我们的血脉里流动着自己不知道的神秘因子,可能来自于宇宙之初,来自于深山的某一地矿河流的某一水滴,只有回到某一特定的地方,到更遥远的地方更多的人中去寻找,曾经在某个瞬间涌上心头的迷惑才会豁然开朗。寻亲,其实是在寻更久远的自己,是想充实自己的生命。这样说来,爹这么顽强地寻亲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老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不确定了?他想寻找往日的东西以证明自己存在过?

我们受到了最大程度的欢迎。那些表亲们又呼朋唤友,把一些更远的亲戚找来,彼此相认,握手,感叹,吃饭,喝酒,拥抱着痛哭。爹坐在酒席的上座,一个个认过去,把带来的礼物分发出去。大家喊着二哥、二表叔、二表爷,过来给他敬酒,爹枯瘦的脸红光满面,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容。

爹寻亲寻上了瘾,寻完表叔寻表哥,寻完表哥寻表妹,几乎把郧阳、十堰、武汉几个城市和周边的村庄翻了个遍,又跑到广州和新疆去寻那些搬到天边儿的亲戚。那纸一样薄的、没有任何基础的亲情,怎禁得住这没完没了的寻。哭也哭完了,高兴也高兴完了,该聊的那一点陈年往事早已如渣滓一般再也嚼不出任何味道,大家累得做不出更多的表情来了,谁和谁长得像的话题也不好意思再扯起了。

爹还没有满足,他一直打听一个叫春莲的远房表妹。他少年时代去郧阳寻亲时,那表妹十二三岁,也在同一个村庄的舅舅家走亲戚。爹只说他们认识,可他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很让人怀疑。

有一天,十堰的表姑父打来电话,说找到爹的春莲表妹了。爹逼着冬雪和勇智立刻开车带他去找。正是一年最热的天。沥青路几乎被烤化,车行驶在上面,轮子吱吱响,像是走在热腾腾的沼泽地上。勇智开了将近三百公里,问了无数人,最后,在依山傍田的路的尽头,找到那个叫王李营的村庄。爹的表妹独自住在一个破烂歪斜的两层楼里。她丈夫已经去世,两个儿子在南方打工多年,把自己的子女也带走了。

那头发花白的表妹听说失散已久的表哥来找她,激动得放声痛哭,拧着鼻涕、抖着手去摸爹。她的眼睛半瞎了。爹却说什么也不下车。任谁劝说,眼睛下垂,一动不动。整个村庄的人闻讯赶来,围着车,听表妹说她车里的表哥,说她可怜的姑妈(勇智的奶奶)如何逃荒到河南,如何早死,留下几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如何在杨旗铺见到,如今表哥又如何千辛万苦寻来。听的人无不流下感动的泪水。

爹坐在车里,不为所动。他的眼睛半闭,脸上肌肉紧绷,汗珠子啪啪啪往下掉,像是在忍受巨大的厌恶和痛苦。勇智和冬雪满脸羞愧,又无话可说,只好扔下礼物,仓皇离开,留下车后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们。

爹被直接送进了医院。胃疼、呕吐、高烧,连续几天不吃不喝。这也是例行公事了。一次大型的寻亲之旅总是以医院为终点。送医院好啊。爹终于可以安静地躺上几天,休养一下,暂时不再折腾大家。

几天过去,病床上的爹又开始哼戏了,“胡凤莲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叹……”声音清亮、高亢,悲切中带着点喜气洋洋的味道。

爹返醒过来了。

冬雪、冬玉坐在爹的病床前,嘲弄地看着他。

冬雪扑哧扑哧地笑着,“老爹啊,你也不能太无情,看人家变难看了,坐都不坐一下就跑了,回来还生一场大病?”

冬玉笑得语不成腔,说,“老爹这是气下病了,一辈子看脸,没承想初恋情人是这般模样?”

冬雪说,“那可是,连巧艳她妈恁傻的女人你都能看上,还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

冬雪说的巧艳她妈就是我们现在的后娘。爹总说那就是个傻娘们儿,不用管她。可是真有什么事情,爹就不是这腔调了。

爹撩开眼皮,朝墙角吐一口蜡黄黏稠、苍劲有力的浓痰,笑着骂道,“爬一边儿去,尽看你老子的笑话,人家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就这样,爹的寻亲戚之旅结束了。

每当有不明就里的亲戚怀着上次见面时的热情来到穰县,并期待有同样的回报时,勇智充满了怜悯。爹连见都不见。不管我们姊妹几个如何指责他,甚至求他,他就是不见。但是,当我们招待得不太周到或不太热情时,爹又愤怒地指责,说我们薄情寡义,不懂感情。

爹早已开辟了新的战场。他要去寻早年帮助过他和我们一家的那些人。用冬雪的话说,这叫寻报恩亲。

譬如,寻西峡城郊乡的许大法家。每年春节,一到大年初二,爹就在家门口边喊边骂,让我们赶紧回家去许大法家走亲戚,骂我们忘恩负义,要不是当年许大法给半车红薯干和苞谷面,不但那个年过不去,一家人也早都死到日南凋枝国了。勇智说死也不愿意去许大法家。那家人的眼神太奇怪,就好像我们姊妹几个是从小人国垃圾堆里出来,没吃过饭没穿过衣服没见过任何世面,单等到他们家来占便宜吃第一口饭似的,勇智一想到许大法把盛得冒尖的饺子推到他面前的眼神,想到许大法儿子远远看着他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每年,为这事儿,勇智要挨爹一次打。冬玉为这事,又要挨勇智一次打。勇智每被打一次,一定要在冬玉身上还回来。

许大法于十年前寿终正寝。爹闻听,捶胸跺足,号啕大哭。当然,这时候,周边一定得有观众。他把我们姊妹几个叫过来,第一千零一次地给大家讲大年三十家里如何空荡,勇智如何饥饿地号哭,他如何拉着板车带着勇智去讨饭,到了许大法家,许大法如何慷慨善良,把自家的红薯干、苞谷面分给他们,等等。

“为什么总是说我哭?难道冬雪冬玉她们都不哭?”那时候,勇智刚刚三十岁,婚姻艰难,工作不顺,做生意又连续失败,这些都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非常不高兴爹这样年复一年地叙说。他觉得,正是爹的叙说使他一生都没有办法挺起腰杆。他总是太快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做什么事情都是虎头蛇尾,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饥饿的号哭就像一个让人羞耻的尾巴,勇智但愿能把它藏起来,所有人都忘记,谁也不知道。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爹的叙说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栩栩如生。

冬雪毫无例外又心软了,和着爹一起流下泪水,开始张罗着去许大法家吊孝。爹说就让勇智披麻戴孝过去吧,虽没有机会报恩,但至少也没有忘恩。

“披麻戴孝?凭什么?”勇智断然拒绝。爹总是这样,答应他第一件事,立马就有第二件事出来,得寸进尺。勇智说,“你不能给我一碗饭,就一辈子让我给你做牛做马丧失尊严,那他许大法当年做的好事还算不算好事?一个人做点好事,老想着让人报恩,那也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了,如果许大法不是村支书,他从哪儿来那么多粮食?那年月,家家的缸底都锃明瓦亮,许大法家的粮食是怎么来的?”这是勇智多年来留在嘴边不敢说的话。许大法是村支书,那是当年和许大法儿子打架时知道的。他少年懵懂的心像突然开了条缝,那一次打架,他对许大法的儿子毫不留情,大获全胜。

爹暴跳如雷,“村支书咋了?要是全天下的村支书个个有许大法那样的好心,哪还来那么多没吃没喝的?”

这时候,冬雪往往是爹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同盟军。所以,当然,勇智说了不算。勇智披麻戴孝,低着头从许大法的村庄穿过去,他看到两旁的人们指指点点,听到有人问这是哪儿的客人,啥关系,然后,就有人啧啧赞叹起来,看看,看人家许大法多有福气!一次行善,终身得到回报!看,这家人真是有良心,还让儿子披麻戴孝!冬雪和爹跟在勇智后面,挺头昂胸,边抹眼泪,边大声回答人们的疑问,一次次停下来,对围观的人详细描述当年的状况。勇智又听到爹说他的号哭,他羞得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当时他想,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打死也不来这里了。

爹说,“这都十年了,许大法一死,咱就不去了,太薄情了。现在,咱家过得好了,有义务去帮助许大法家。”

勇智说,“人家也不是穷得过不去,不见得愿认咱,当年咱都不愿去人家家里,现在人家不行了,肯定也不愿意跟咱来往。更何况,你又行到哪儿去?”

爹大骂,“爬一边儿去,都像你那么没良心,这世界还不坏透了?”

勇智撇撇嘴,到一边儿去了。

这是一次无比尴尬的寻亲。许大法的儿子并不认识眼前这一行人。冬雪反复提醒,就是每年大年初二到他们家的那群人,就是给他爹披麻戴孝送葬的那群人,勇智甚至说出了小时候的打架事件,许大法的儿子还是没想起来。最后,爹只好又讲述一遍大年三十他带着勇智去他家讨饭,他爹给了他半车红薯干苞谷面让他们过年,他为了感激年年让孩子们来走亲戚现在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等等,许大法的儿子终于明白了这群人是谁,露出勉强的笑容,招呼我们在屋里坐下,到上茶水,就又冷场了。许大法的儿子脖子上挂着小拇指那么粗的金戒指,上穿紧身黑衣,脚踏大红运动鞋,在我们来之前,正准备开车到镇上,他在周边几个镇上的超市内开设皮鞋专卖,雇专人营业,自己每天下午开车转一圈,只管收钱。勇智瞅了瞅爹,爹脸上是一种无家可归的表情,是那种准备好了去救人结果人家不但不需要救反而过得比谁都好的没着没落的表情。

又譬如,去寻内蒙古的方清生。

方清生是谁?谁也没见过,却听说过无数次。这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和妈结婚的第三年,也就是1960年春天,眼看饥荒越来越严重,爹和同村的国合大爷一起到内蒙古去找活干,干了半年,没挣到多少钱,在想要离开时,不知为何,却被作为“流窜犯”关押起来,且要遣送到郊区的一个什么厂干活。据说,去那里的人都有去无回,死无全尸。在就要把他们押走的关键时刻,一个叫方清生的人救了他们,他说他可以保证这两个人人品没问题,不是流窜惯犯。

无数个冬天夜晚,爹和国合大爷坐在堂屋墙角,围着树桩烤火的时候,总会意味深长地谈起这个人,并感叹命运的机巧和偶然。

爹说当年他们在内蒙古的飞机场干活,方清生是飞机场的职工,肯定会在那里退休。只要能找到他们的人事部门,就可以找到方清生。可是,方清生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当年能救他们于虎口之中,如果不是干部,最起码也应该是一个能说上话的老职工,依此来算,现在的方清生至少也九十岁以上。再说,这一救人事件于爹和国合大爷是大事,但于方清生,也许只是举手之劳,在那个混乱年代,每天都发生无数荒唐古怪事,谁还会记得两个年轻的“流窜犯”?爹言之凿凿,说回来后还写过感谢信,虽然没有得到回信,但也没有被退回来(那时候,无主的信都会被退回来,上面盖着大红公章“查无此人”),这说明至少这个人还在。勇智很怀疑爹是否真的写过信,萍水相逢的恩情,大多都只会记在心里,很少在现实中延续,即使真的延续,就像每年去许大法家,剩下的只是尴尬和难堪。

还是去了。只要爹想做的,没有做不到的。因为他所要求的从来都是充满正义感的、有关大是大非的、涉及根本善恶的事情。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往呼和浩特。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呼和浩特郊区的一个城中村里找到方清生已经退休的儿子。一群人七嘴八舌向那儿子解释自己的来历、原因和目的,那儿子从害怕、吃惊,到严肃、敬重,再到热情万分,最后,一定要请这群人吃饭,要请爹再详细讲讲当年他爹英勇救人的故事。爹以一贯的夸张语气重又讲述当年的危急时刻,一边意味深长地挨个儿把我们姊妹四个瞅一遍,脸上绽放着神一样纯洁灿烂、洞悉一切的笑容。

再譬如,寻爹青年时代早逝的一个好朋友的遗孀和孩子。

虽然打听时颇费了些周折,但其实那家人就在离穰县县城并不远的地方。当年的年轻遗孀早已改嫁,成为一个头发枯白的老妇人。她的头微微颤着,好像身体支撑不起来头的重量,走路脚尖踮着,一点点往前挪。爹说这是1960年饿下的毛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猪在泥里拱窝,鸡在拉着稀屎,各种杂物在院子里凌乱地堆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猪屎鸡屎和杂物间磕磕绊绊地走着。正屋的门口,一个年轻女人正往外扔东西,眼睛露着凶光,嘴里不断发出尖厉的长啸。这女人是老人的儿媳。她那智商略有问题的儿子要寸步不离地看着精神上很有问题的儿媳,根本无法劳动。这个家要依靠将近七十岁的老两口支撑,他们租了十几亩地,勉强维持日常生活。老妇人拨拉着头发,让勇智看她头上凹陷的深窝,让我们看她那呼吸孱弱、醉醺醺的丈夫左肩上的伤疤,这都是儿媳扔东西时被砸到的,她又让把自己儿子的上衣掀起来,让我们看她儿子身上纵横交织的抓痕,那是夜间他试图靠近自己的老婆得来的。现在,儿媳又怀孕了。

没有爹的示意,我们都拿出钱,塞给这个老妇人,并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站在院门口告别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拽住勇智的衣角,仰着头,睁着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勇智。这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男孩。勇智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又掏出钱包,把剩余的钱拿出来,塞给了老人。

就这样,爹把一顶顶大帽子扣在四个已然中年的子女头上,牵着我们,东奔西忙,把我们挣得并不多的钱尽可能撒出去,把刚刚品尝到的一点幸福感毫不留情地收回,向我们发放着内疚、羞愧和针刺般的痛苦,好像我们在童年少年时期经历的一切还不够似的。

“行将暮年的梁光正,在这世间,又起了无数个线头,留给他的子女们,是遗产,还是麻烦?是控制欲,还是不朽的生命动力所致?”勇智在摘抄本上划拉下这些话时,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想到爹要去寻蛮子。

二十几年过去了,全家人好像密谋过一样,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蛮子,谁也不提她的名字,包括当年还只十二岁的冬玉。大家都自动跳过蛮子这一章,好像从来没有过蛮子,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在讲到那几年的时候,大家连洞悉彼此的对视都没有,就自动把有关蛮子的场景给删减了。但是,又怎能删减得掉呢?如果人生的过程可以用相片一帧帧来展示的话,那么,我们一家的相片在那几年肯定是支离破碎、不成形状的,所有的生活都因蛮子的到来而改变,但是,大家又执意不肯显示她的色彩和位置,于是,相片就像被虫蛀过,被水洗过,被沙子磨过,总有个模糊不清的、黑洞一样的头像顽强地站在那里,朝着看它的人张望。谁也不想正视它,可是,谁都知道,它一直在那儿,蛰伏在记忆的最深处,等待着机会,朝大家反扑过来。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17年05期

小说单行本《梁光正的光》

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敬请期待……

创作谈:白如暗夜

文|梁鸿

毋庸讳言,写这本书,是因为我的父亲。

在父亲生命后期,我和他才有机会较长时间亲密相处。因为写梁庄,他陪着我,拜访梁庄的每一户人家,又沿着梁庄人打工的足迹,去往二十几个城市,行走于中国最偏僻、最荒凉的土地上。没有任何夸张地说,没有父亲,就没有《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这两本书。对于我而言,因为父亲,梁庄才得以如此鲜活而广阔地存在。

那是我们的甜蜜时光。但是,我想,我并不真的了解他,虽然父亲特别擅长于叙说,在写梁庄时,我也曾把他作为其中一个人物而做了详细访谈。他身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太过庞杂,我无法完全明白。

父亲一直是我的疑问。而所有疑问中最大的疑问就是他的白衬衫。

那时候,吴镇通往梁庄的老公路还丰满平整,两旁是挺拔粗大的白杨树,父亲正从吴镇往家赶,我要去镇上上学,我们就在这路上相遇了。他朝我笑着,惊喜地说,咦,长这么大啦。在遮天蔽日的绿荫下,父亲的白衬衫干净体面,柔软妥帖,闪闪发光。我被那光闪得睁不开眼。其实,我是被泪水迷糊了双眼。在我心中,父亲和别人太不一样,我既因此崇拜他,又因此充满痛苦。

他的白衬衫从哪儿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全家连基本的食物都难以保证,那青色的深口面缸总是张着空荡荡的大嘴,等待有人往里面充实内容。父亲是怎么竭力省出一点钱来,去买这样一件颇为昂贵的不实用的奢侈品?他怎么能长年保持白衬衫一尘不染?他是一个农民,他要锄地撒种拔草翻秧,要搬砖扛泥打麦,哪一样植物的汁液都是吸附高手,一旦沾到衣服上,很难洗掉,哪一种劳作都要出汗,都会使白衬衫变黄。他的白衬衫洁净整齐。梁庄的路是泥泞的,梁庄的房屋是泥瓦房,梁庄的风黄沙漫天。他的白衬衫散发着耀眼的光。他带着这道光走过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在讲述当年被批斗的细节时,父亲说,“白衬衫上都沾满了血”,在他心中,“白衬衫沾满了血”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严重到过了几十年之后,在随意的聊天中,他还是很愤怒。对他来讲,那件白衬衫,到底意味着什么?尊严,底线,反抗,或者,仅仅只是可笑的虚荣?

为了破解这件闪光的白衬衫,我花了将近两年时间,一点点拼凑已成碎片的过去,进入并不遥远却已然被遗忘的时代,寻找他及他那一代人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赋予他一个名字,梁光正,给他四个子女,冬雪勇智冬竹冬玉,我重新塑造梁庄,一个广义的村庄。我和他一起下地干活,种麦冬种豆角种油菜,一起逃跑挨打做小偷,一起寻亲报恩找故人。我揣摩他的心理。我想看他如何在荒凉中厮杀出热闹,在颠倒中高举长矛坚持他的道理,看他如何在无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抓获他终生渴望的情感。

时间永无尽头,人生的分叉远超出想象。你抽出一个线头,无数个线头纷至而来,然后,整个世界被团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也是在不断往返于历史与现实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一个家庭的破产并不只是一家人的悲剧,一个人的倔强远非只是个人事件,它们所荡起的涟漪,所经过的、到达的地点,所产生的后遗症远远大于我们所能看到的。唯有不断往更深和更远处看,才能看到一点点真相。

小说之事,远非编织故事那么简单。它是与风车作战,在虚拟之中,把散落在野风、街市、坟头或大河之中的人生碎片重新勾连起来,让它们拥有逻辑,并产生新的意义。

然而,梁光正是谁?即使在写了十几万字之后,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他,甚至,可以说,是更加迷惑了。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父辈。他们的经历也许我们未曾经历,但他们走路的路,做过的事,他们所遭受的痛苦,所昭示的人性,却值得我们思量再三。

这本书,唯有这件白衬衫是纯粹真实、未经虚构的。但是,你也可以说,所有的事情、人和书中出现的物品,又都是真实的。因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争吵索取,人性的光辉和晦暗,都由它而衍生出来。它们的真实感都附着在它身上。

我想念父亲。

我想念书中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正在努力攀爬麦地里的一棵老柳树,那棵老柳树枝叶繁茂,孤独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着东西南北、无边无际的麦田,大声喊着,麦女儿,麦女儿,我是梁光正,梁庄来的。没有人回应他。但我相信,藏身于麦地的麦女儿肯定看到他了,看到了那个英俊聪明的少年——她未来将要相伴一生的丈夫。

那一刻,金黄的麦浪起伏飘摇,饱满的麦穗锋芒朝天,馨香的气息溢满整个原野。丰收的一年就要到来,梁光正的幸福生活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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