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家园

曹军庆小说集《向影子射击》

谈论曹军庆，首先要从文学选刊说起。这是颇为荒唐的事情，但这也是文学界的丛林法则之一。

    在文学期刊整体式微的背景下，发行量较大的文学选刊俨然成为“优秀作品”的判定者。事实上，文学选刊罕有真正独立的美学立场，因为在很多时候，它们受制于市场的力量。譬如，某些名家的三流作品甫一问世便被竞相转载，大量平庸肤浅的“好看”之作充斥着版面，一派媚俗之气。曹军庆的小说转载率是比较高的，令人困惑的是，他的不少被转载的小说并非他最优秀的作品。由于受视野和精力所限，现在的许多评论家只是翻翻选刊，所以对曹军庆这样的作家来说，被主流评论界忽略也是很自然的了。他曾借评论北村发出如此感慨：“某些小说之所以默默无闻，可能原因恰恰是因为它写得好。”这既表明了他的自信，也流露出几许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四年前，我曾以他为例，批评文学选刊对文学的误导和“遮蔽”。我在那篇文章中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分析了他的三篇不大为人注目的小说——《和平之夜》《家谱学》《我们的来历》，揭示他的创作业已抵达的广度与深度，并且强调“对于曹军庆这样怀有巨大写作野心，而且深藏狡黠智慧的作家，他的文学世界庞杂而幽邃，假如只是以简单的方式进入，稍不留心，很容易被题材、故事、叙事方式等等表象所迷惑，从而忽略其小说真正的价值 ”。

    著名评论家、《长江文艺评论》主编於可训于2016年在该刊上策划推出过一个专题，将曹军庆与湖北的另外两位实力派作家晓苏、吕志青集体命名为“荆楚三杰”，就是藉此呼吁主流文坛更多关注他们，推动对他们的深入研究。从创作风格来看，晓苏在整体上偏向现实主义，吕志青是典型的先锋写作，而曹军庆则介于二者之间。因此，有人说曹军庆的创作是心理现实主义，有人说他是后先锋写作，还有人说他是改良了的现实主义。对于一位作家来说，风格鲜明、定位清晰固然有利于进入文学史谱系，但是，难以概括、众说纷纭亦非坏事，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作家拥有强大的生长能力，其作品存在较大的阐释空间。

    从形式上看，曹军庆对于现代小说技巧充满了迷恋。他的那些不断分岔、相互缠绕、突然断裂的叙事中，飘忽着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幽灵，世界的无序、命运的偶然以及存在的困惑经常以象征的方式呈现出来。从内容上看，他生动而逼真地描绘着中国当下具有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特征的时代症候——市场经济主导的社会急剧转型时期人们的精神危机。就像丹尼·贝尔所言，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也就是精神危机问题。新生的稳定的意识尚未完全建立，而旧的信念已不复存在，如此状况只能将人们引向虚无。曹军庆敏锐地洞察了时代症候和人性深渊，因此他的那些深度书写往往能够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深味生之荒寒与孤苦。

    曹军庆的许多作品中都有一个核心词——恐惧。所谓恐惧，是指人在面临某种危险情境，企图摆脱而又无能为力时所产生的强烈压抑性情绪体验。对于曹军庆而言，恐惧不仅是一种心理体验，更是一种文化体验。那么，现代人为什么会常常感到恐惧呢？就根本而言，乃是因为人意识到了在现代性结构之下不可避免的悲剧性命运——深度的物化与奴役。曹军庆发现了当代人的这种特殊存在方式，就像萨特发现“恶心”、米兰·昆德拉发现“庸俗”、库切发现“耻辱”一样，直抵时代的幽深之处。在东湖故事系列中，他以一种富有想像力的方式建构起新的叙事空间——无论是“乌托邦”还是“敌托邦”，都呈现了一位怀有怜悯之心的作家对于人类遭遇物化和奴役的深切痛惜，以及对于现代性的尖锐批判。

    在曹军庆的所有作品中，给我留下了最强烈印象的是短篇小说《向影子射击》。这篇小说技巧精湛，而且寓意丰富，有人从中读出食品安全问题，有人从中读出阶层压迫和精神奴役，还有人从中读出权力操控与自由悖论。最近，他新出版的小说集也以《向影子射击》作为书名，我想这绝非他的随意选择。“向影子射击”作为一个意象，既是决绝的顽强反抗，也是无奈的自我消解。它不仅象征了一个时代的人们甚至人类遭遇的困境，也象征了一位作家内心复杂的记忆与经验，以及他在处理生活与写作难题时所作出的努力与挣扎。对于曹军庆来说，他或许正在聚集力量，向文学的丛林法则发起挑战！【编辑：袁毅】

蔡家园

 蔡家园 评论家、作家。换一种视角直面文学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