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乐章·琴台听柏林爱乐


文/徐戈

柏林爱乐乐团的声名对于国内古典乐迷,就像金庸笔下的绝顶高手轮番布阵过招习武一般:从上世纪初东邪西毒的艺术总监富特文格勒麾下之空明拳,延至五十年代南帝北丐的唱片宠儿卡拉扬,八九十年代历经意大利人阿巴多和钢琴指挥家巴伦博伊姆的华山论剑与弹指神功,到当今执棒的西蒙·拉特这儿,估计就是降龙十八掌了。

11月13日晚,我正襟安坐于琴台音乐厅环顾四周,顿觉:吾道不孤。江城所有专心致志的名耳都到场了,我的后排是来自上海交响乐团的短笛演奏员,她说光今夜专程来朝拜的往返机票和音乐会票价,就花掉她一个月工资,痛并聆听着。

西蒙·拉特在欢呼声中出场,他面对着一台能秒杀世界上一切其他名团的演奏员乐手——这些人尖儿,从他们的坐姿及顾盼中就能感受到的个人英雄主义,汇成个个自恋且优越感十足的炫耀气场,与指挥相对峙。这一开场即是你征服我,还是我劝降你的音乐竞技氛围,让现场荷尔蒙的释放更加强劲。

音乐会第一首作品来自理查·施特劳斯,理查的创作风格是爱在险境中行走,玩的就是心跳——他喜欢用抽象的音乐来描述形象的故事,以拟人化器乐色彩的音乐主题来塑造音乐人物。柏林爱乐当晚演奏《唐璜》的故事,昂扬乐队全奏松弛通透;弦乐声部弓法齐整漂亮得恍若一人;圆号预示着浪子的次次出征,义无反顾;木管音群表现隽永超凡;理查音乐中所特有的华美风情与欲望恣念,被浩荡音色甜蜜搅拌……浓墨重彩的澎湃交响和错综鬼魅的管弦织体音效,恍若焰火般蛰伏炫照,西蒙·拉特带来的灼热音流,席卷了江城深秋充沛的雨季。

舞台上的钢琴像个祭坛,美女演奏家王羽佳今晚得拼体力,女祭司一般,朗诵巴托克变异的经文。《第二钢琴协奏曲》按照著名指挥家索尔蒂的说法是:“难,出奇的难!”20世纪现代音乐泰斗巴托克,善于从匈牙利老农民口里挖掘出淳朴民歌,并将这些民俗花边用最简单或最复杂的形式缝缀起来——譬如钢琴考级娃娃们弹的小宇宙教程,譬如舞台上正焦灼着的乐队与钢琴。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乐队似坐在梅杜莎之筏上演奏,哪方是漩涡,哪段是险滩?诡异、粗野、善变的音乐节奏轰鸣着脱去音乐里的汁液。和声中危机四伏,动荡不安;打击乐手出身的西蒙·拉特对处理节奏有着特殊的经验与敏感,他深谙乐流动力与湍急,就像手持罗盘的老船长,指挥示意便能在惊涛骇浪下化险为夷。王羽佳双手张开在最大面积的键盘上,无论是用原始打击乐器般敲击式触键,还是密集恐怖的黑白八度任务,在火焰与坚冰中,她要极力完成不同角色的转变——旋转、痉挛、漂浮、围剿、轰炸!而这些音效,要求听众放弃我们所惯性期待的那种声音美学,有着玉石俱焚、劫后余生的况味。

音乐会下半场,柏林爱乐演奏风格纯粹是一场抒情的过程。依我看,名团风范不是难在个性彰显,而是难在彼此交融谦卑。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乐队强者演奏家之间的棱角与个性全被刻意藏匿起来,乐手间共同示弱的力量是如此美好,它们闪光、摇曳、踉跄、颠荡,昨日风景昨日爱恋,剥茧抽丝般,撕扯出阵阵悸动。

云状音群烘托出西蒙·拉特棒下无数次的表情层次,只要你不回避,勃拉姆斯的慰藉与怜惜触手可及。我脑海里闪过法国女作家萨岗的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此时,这问句式书名,是盘旋在每个听众头顶的苍鹰,牢牢攫取了你的心。

返场的《斯拉夫舞曲》,承载了黏稠的感伤。西蒙·拉特右手手臂的指挥动作,经常是用一个极力伸展的托起与横亘,似乎要力挽一个时代。2018年他将离开柏林爱乐,卸任之旅的深秋,他的音乐将我们内心温柔羞怯脆弱的一面俘获,并渴望共同在乐声中得以释放,让我们认识、发现、并记得自己的情感深处仍有着无限的潜能,温暖而百感交集。

徐戈长笛教授,音乐专栏作家,微博名dolce小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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