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一辈子不呼叫警察、消防员,但是你每一天都需要环卫工”

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捡垃圾的人类学家:纽约清洁工纪实》作者 罗宾·内葛


看过《美国往事》的人,想必不会忘记结尾那辆自带搅拌器的垃圾车,大反派麦克斯纵身跳入垃圾车,以这种死法,还了被他出卖的众兄弟一个公道,导演还特地给了那搅拌器一个近镜头。

影片都是源于现实的……我们今天就从美国垃圾车的搅拌器说起。

女教授报考纽约环卫工

在美国,拉垃圾到填埋场填埋是按垃圾的体积付费的,垃圾体积越大,交的费用越多,因此,美国垃圾车上都有带刀刃的搅拌器,先对垃圾进行粉碎以节省费用。这种搅拌器是非常强力的,可以对付家具和金属器皿。但是,很多美国清洁工也因此受伤。

罗宾·内葛在她的书《捡垃圾的人类学家:纽约清洁工纪实》里举了好几个这样的例子:有人扔一捆报纸进去,手却被捆报纸的绳子牵绊住,于是丢了两个手指;有人把一个皮球扔进去,皮球没有被切碎,反而像炮弹一样从机器里弹出来击中清洁工腹部,此人当场昏迷。

内葛由此发现了美国清洁工的一个习惯,当他们启动搅拌器的时候,大都避免站在机器后面,而是站在侧面。

可是侧面也不一定安全。有一次内葛自己把一个看上去“安全”的垃圾袋投入搅拌器,然后站在侧面启动机器,垃圾袋爆开,一大股深绿色粉尘涌出来,鬼知道是什么东西。

内葛是纽约大学副教授,方向是人类学与城市研究;她意识到城市垃圾处理是个有意思的课题,就多次联系纽约环卫局,要求采访、研究,环卫局多次拒绝了她,后来还是同意了。内葛教授跟随环卫工一起工作了几次,感觉到自己仍是“外来者”,很难打成一片,干脆“走程序”,报名参加了纽约环卫工考试。

考题分为笔试和体能测试,笔试题目是这样的:“一袋子垃圾,一个破烂的懒人沙发,一个塑料腌菜桶和一个木盒子,这些东西中的哪一件最容易滚到你车上?”还有,“一个人扔了一袋垃圾到你车上,同时说了些对环卫工不友好的话,你应该 A:礼貌解释 B:致电上级,让别人来清扫这条街 C:忽略他的言论,收拾垃圾 D:拒绝收拾他的垃圾,给他个教训”等等。

体能测试最难的一项是要将约合30公斤的垃圾袋举起,投入垃圾车。

内葛教授顺利通过这些考试,正式成为一名纽约环卫工。

直到1986年,纽约环卫局才首次有女性加入,这支队伍对女性不算特别友好。有一天内葛和大家坐在休息室里,她是在场的唯一女性,突然发现所有的储物柜门都打开了,每一扇门内都贴满了全裸的女性海报。内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那里,然后就找个借口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发现所有的柜门都关上了。

内葛逐渐赢得了环卫工信任,他们和她分享秘密,包括“淘货”。“淘货”是违规的,但也是纽约清洁工一大乐趣和实惠来源。有人从街上弄到一套空气净化器,只蒙了一层灰;有人弄到全新的三件套西装;有人干脆经营副业——卖翻新电脑。内葛和搭档捡到过品相完好的阿玛尼裤子,价签还在——1325美元,他们开玩笑说要把裤子拿到专柜退掉,但是没有胆子。最后她的搭档把裤子拿走,送给了餐厅女服务员。

纽约街头也曾肮脏污秽

根据内葛书中所说,纽约有800多万居民,每天产生13000吨家庭垃圾,有9216名环卫工。9216这个数字似乎很小,但是只包括了有编制的政府雇员,纽约其实还有很多商业性的垃圾运输公司,捡垃圾的人也不少。

1624年,第一批移民来到纽约这块地方;1664年此地得名纽约;1704年,纽约雇用了第一批清道夫。

早期纽约极度肮脏,在19世纪40年代,海员们距纽约海岸十几公里,就能闻到城市的臭味。那时纽约的“城管”工作被腐败的“坦慕尼协会”把持,他们从政府的各项费用(也包括卫生预算)里分肥,街上一塌糊涂,有个地主在他的地盘上蓄积了4万吨粪便,污染了30个街区;1870年的纽约婴儿死亡率比1810年还高65%。

“坦慕尼协会”垮台后,1895年,纽约新的领导班子任命陆军上校沃林领导“纽约城市清洁部”。沃林大刀阔斧,用军队打仗的方式编组队伍、规划城市清洁。过去清道夫把垃圾扫到路边堆成一堆,然后马车夫来将垃圾运走,这中间的空当可能长达几天。沃林下令,马车要同步跟随清道夫;沃林的妻子还设计了一种带轮子的金属手推垃圾桶,大大方便了环卫工们。

沃林给环卫工加薪,命令他们穿白色制服、戴白色头盔,又成立“青少年街道清洁团”,改变小孩子乱丢垃圾的习惯;他把清洁部的马养得膘肥体壮,把运垃圾的马车擦得锃亮。他花的钱和“坦慕尼协会”一样多,可是城市干净多了,队伍士气也大大提高。

上台两年后,他干脆组织了一次全城大游行,带领环卫工们神气活现地穿过城市,俨然一支军队。

从那时到现在,纽约环卫部门一直保持了半军事化的管理作风,并且自认为有着和警察局、消防员一样的荣誉地位。

内葛在书中也写了一个2010年的故事。当时,纽约市任命了新的分管警察、消防、环卫、应急等工作的副市长,此人声誉不错,在别的城市当过市长,出过管理方面的书,唯一的不足是没在纽约工作生活过。他削减了环卫部门的中层管理岗位,让这些人回到基层一线去干活,留下来的中层则要管理比以前更大的摊子,这种看上去合理的改革,反而打乱了原有的成熟模式。偏巧当年纽约暴雪,偏巧下雪那天市长和分管副市长都不在岗位上,于是环卫局没能在第一时间快速动员,雪积压在街道上。

第二天,很多人急着上班,就开车出门,发现无法前行,就把车留在马路上。等到环卫局调集大批除雪车前来,却被堵得难以动弹最后,警车、消防车、除雪车、公交车、私车、牵引车、救护车全部堵在一起,城市交通瘫痪了。

环卫部门成了众矢之的,特别是环卫工们喝咖啡、吃快餐御寒、俨然无所事事的场景被拍下来上网,媒体开始跟进,有人爆料“环卫局改革风波”;最后议会介入,成立了调查委员会,足足查了半年,翻看了大量监控录像,终于证明环卫工们并没有怠工,但是存在指挥失误。几个月后,那位分管副市长悄然辞职。

但是纽约环卫局的声誉还是大受影响,局领导恨恨地表示,希望2011年再来一场暴雪,让纽约环卫局有机会重振雄风。

【记者手记】

尊重、尊重,还是尊重

姜文在《让子弹飞》里高呼“公平!公平!还是公平!”内葛在书中高呼“尊重、尊重,还是尊重”。

首先是对专业的尊重。来自政客和官僚的意志,常常左右着专业组织、专业人士。这种干预并不总是合理的,一旦碰上纽约暴雪这种特殊情况,各方利益都会受损,最终结果是“多输”。

还有对个体的尊重。内葛发现,环卫工制服有种“隐身”效果,一旦穿上这身制服,市民就对这些人视而不见、视若无睹;环卫工会遇到无礼的冒犯,更多的是被冷遇和污名化,很多人稍不如意就投诉环卫工。而环卫工是美国第七大危险职业,仅次于消防员、伐木工、飞行员、牧场主、屋顶工和炼钢工。

内葛在书中写道,1976年,一位艺术家用拍立得相机给300个从事物业、保洁、门卫和维修工作的工人拍照,拍了720张日常劳动场景照片,组成了一面照片墙,并把这些普通工人的劳动称之为艺术。1984年,还是这位艺术家,搞了一场“清除污名”的行为艺术。她给纽约环卫局全体员工发信息,请他们提供资金职业生涯中遭遇过的污言秽语和骂名。艺术家把这些污名写在玻璃幕墙上,树立在曼哈顿艺术馆前,然后请了纽约城里近200位精英人物——官员、学者、明星、企业家去把这些污名擦掉,观众则是环卫工们。

无疑这是一种很漂亮、很讨知识分子或者中产阶层欢心的举动,内葛教授郑重其事地把这种“秀”写出来并大力褒扬,倒让人觉得未免有几分天真了。

文艺工作当然有作用,但是作用也有限;相比之下,还是当年沃林上校来得实在,加薪、换装备、提升技术、改进体制、用教育提升观念和素质。

应该让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如果你幸运,你可以一辈子不需要呼叫警察,你可以一辈子不呼叫消防员,但是你每一天都需要环卫工”,这是书中一个环卫工说的话,这句话印在了书的封面上。

(《捡垃圾的人类学家:纽约清洁工纪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叶军】


(作者:李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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