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啊,这流水的世 | 我读

文/周劼(资深媒体人)

今年真是个奇怪的年份,去世的名人好多。特别是近半个月内,金庸和斯坦·李相继写完人生的终章,安然合上大书。于是媒体感叹:

金庸之后再无江湖,斯坦之后再无英雄。

将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联系在一起,大约是最好的悼念、最高的尊敬。不过不是新颖的手法。随手举几个例子:

先说正着说的。伏尔泰写史书《路易十四时代》,写着写着,那个时代的巨人相继去世,在书的最后,他感叹:

这个世界安静了。

收入我们课本的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

这位巨人逝世以后所形成的空白,不久就会使人感觉到。

阿尔伯特·史怀哲写《巴赫传》,写到巴赫去世,不得不停笔:

巴赫是一个终点,他之后空无一物。

玻尔逝世,他的好友赫维西说:

他的离去,这个世界变得贫乏了,大大地贫乏了。

再说两个反着说的。1537年的新年,马丁·路德哀叹近十年驾鹤而去的数位音乐家,举目有苍凉之感,他说:

这个世界真是不配拥有有学识的人。

丹纳更刻薄些,他为尼德兰画家们立传,《尼德兰的绘画》一书写到1710年,所有的大画家都死了。他总结一句:

书到此为止。他的后辈们仿佛一般想说话而无话可说的人。

正着说,斯人已逝,美好不再;反着说,活者庸碌,难以为继。正说反说无非点出人和时代俱荣俱损的关系,人在,时势繁盛,大时代也在,江湖也在,英雄也在;人去,时代也式微,美人迟暮江湖老。

大概这种评价式的悼念很直观醒豁,蹈袭成了标准路数(钱锺书《管锥编》中称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句式)。饶宗颐逝世,大家感叹说,国学淡漠了;李敖逝世,又感叹说,世间再无老顽童,世界更寂寞了。

好戏唱三回也厌了,好把式耍三回也乏了,同样路数的悼念写三回,也无聊了。不过无聊的背后得追问一句,套路是偷懒的花枪还是共同的认知?也就是说,为什么对一个人的评价总要将他和一个时代联系得如此紧密,人的盖棺定论要拉上时代作陪?真的人非因时代而伟大,时代因人而卓越吗?

这背后其实隐含了一个历史逻辑:时代是断裂的,跃进的,一些时代如孤峰凸起,由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天才创造,而另一些时代因为缺乏天才创造者而平淡无奇。就像自然演化,并非漫长时间里的渐变,而是一两个时代的突变,就改变整个历史进程走向。

历史就在那里,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般般俱在,而解读历史却各有不同。对历史的解释就叫历史哲学,或者历史观念。有人总结说,历史观念无非就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的争论。用黑格尔《历史哲学》的话说,是"人道出了他那个时代的意志,把它告诉他那个时代并使之实现",还是时代"选择了目光犀利的人,主持和完成某种伟大的东西,对症下药适应了时代需要"。这个争论可长了,自有历史哲学、观念史开始就没消停过,直到现当代还有历史学家为此喋喋不休。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有篇反响很大的文章,题目就叫《历史是创造者创造的》,反驳的文章就叫《评新的英雄历史观》。

是的,一个人的逝去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就是英雄历史观。他创造一个时代,他终结一个时代,这是文艺复兴以来对人性最深刻的褒扬。时代成为“人是什么”的表现形式,成为人的追求一往无前、没有极限的舞台。

从这个角度来讲,每一次偷懒套路式的悼念,其实都是文艺复兴时代人性高扬理念的一次重复。好在真理不怕重复,否则死的人一多,千篇一律的念叨,耳朵都听出茧了。

不想成茧,最好换个说法。对于今年陆续登遐的各位值得纪念的人,我想还是用黑格尔《历史哲学》的话:他们都是曾志其所行亦曾行其所志的人。

这比拉上时代当垫背要好些,毕竟不以成败论英雄。

阅读书目:

《历史哲学》[德]黑格尔著 王造时译 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

《路易十四时代》[法]伏尔泰著 吴模信等译 商务印书馆1996

《尼德兰的绘画》[法]丹纳著 傅雷译 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


(作者:周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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