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西渐•// 一间中国的房间

    文/蔡小容

杜克大学

    Lilly图书馆在杜克大学的东校区。我租住的小区在西校区附近,先走上几分钟去搭半小时一趟的LL校车到杜克的中心建筑Chaple教堂,再转C1校车,穿过一片森林,就到了东校区,Lilly就在前面了。去一趟不算远,但若作为日常功课之地就远了,我看书一般就去西校区的Perkins或Bostock两个馆。

    杜克大学拥有超过500万卷的藏书,雄踞全美私立大学前三。想象一下这么多书与书架排成的阵势,那必定是压倒性的:“……我穿过文学批评部。我穿过传记文学部。我穿过儿童读物部。我穿过食谱部。我穿过电脑部。我穿过工程科技部。我穿过莎士比亚部。我到了英国文学部,我又到古典文学部,看见整排的海明威躺在那儿……”你被征服了,无法阅读,放弃写作。

    在杜克的十一个图书馆中,Lilly的馆藏分类是稀见书籍、手稿、哲学、美术、音乐、舞蹈以及影像资料。手稿数量1700万,公共文件120万,电影录像带数以万计。我进其中一个藏书区看了一圈,密集丰富,排列有序。艺术类书籍不比别类,阅读尤其需要缓慢的节奏和冥想的空间,我抽出几本浏览一下,又放了回去,有点“银成没奈何”似的慨叹:书太多了,从哪本读起?

    我走上二楼。这里有一间“Thomas Reading Room”,走进去——啊,这是一间中国的房间。

    门窗和主要的桌椅沙发都是西式的,但墙上悬挂的都是中国古画。是哪一位皇帝坐在龙椅上?又是谁家的雅集,文人们在围坐清谈?绣着蟠龙的袍服悬挂在玻璃罩龛里,两双色彩有对比、姿态有呼应的三寸金莲绣花鞋固定在上下两个镜框中。十二扇屏风倚墙而放,旁边摆着中式圆凳,长条几案上方挂了一长幅《八仙图》,另一幅大红底色蓝白花的锦缎纯粹挂在墙上作装饰,它前面的圈椅上立着一个浑天仪蟾蜍模型,迎向它。房间各处因地制宜安放着中国瓷器,书架上全是画册书籍。所有陈设我都说不出名目,如果扬之水女士在这里就最合适了。

    这是一间阅览室,有外国学生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用手提电脑。我觉得到这个地方来做日常工作太奢侈了,这里像是一个供人参观的场所,中国文物展示地,即使在中国,也难得找到如此阔绰的书房。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这里当作书房,杜克大学条件优越,地方宽绰,无论哪里的阅览室都是一个人独自占有一片最舒适的区域,我来这里也多半只有我一人在,我可以一册一册地翻阅这里的《中国美术全集》《敦煌石窟艺术》《西域美术》《海外遗珍》等大型画册。可是我不能那么做,自小紧迫成了习惯,每一分钱每一分钟我都要用在最应当的地方。在杜克的每一天,我都被我的时间观念驱使着——在美国访学一年,时间应该全部用来利用这里的资源,在中国也能做的事情,就不必在这里做了;可是有些事回中国后又没时间做了,只好在这里做,占去了很多时间。我总在算计时间怎样利用才是最优,效率怎样达到最大化,怎样一箭双雕、指东打西、举一反三……我无法安心地奢侈地来这个Thomas Reading Room慢慢享受。

    一楼是借影碟的地方,那一阵国内正在上映《聂隐娘》,这里有碟,我借了一张。出了Lilly图书馆,四月的春光正好,我不搭车了,徒步从森林走回去。沿路的绿树呀,都在阳光里,地上的树影,或清晰或虚浮,影影绰绰,美不可言,远处一片较开阔的森林,阳光纵情地泼洒下来,树梢沐浴着金光。我也是,但我心里不从容,我想在这里看《聂隐娘》是不是浪费?应该等回国再看?……

    有一天下午,我在东校区上完课,顺便就去Lilly图书馆看画册。就我一个人,在Thomas阅览室,《中国美术全集》共20余册,我选了若干册逐次翻阅。因事先打算好了,今天下课后就来这里看画册,我就不纠结了,看完一册再取一册,看到喜欢的画,就拍下来。

哎,现在我觉得,我真傻。就算我把许多个半天消磨在那里又如何?我每天争分夺秒地看书,其实也没看多少,也看不了多少。山珍海味怎么就不能当饭吃呢,时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为什么总是要绷在一根弦上。杜克大学有那么惊艳的一间中国房间,我在那里才有,回来就没有了啊。

蔡小容

蔡小容 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兼事写作,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小麦的小人书》(又名《浮生旧梦说连环》)《小麦的穗》《她从聊斋来》《探花赶考录》,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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