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西渐•//西门庆丢了一半的神儿

文/蔡小容

中国籍的美国犹太裔学者沙博理

中国籍的美国犹太裔学者沙博理(Sidney Shapiro)在翻译《水浒》时说,这部名著是中国书,比其他国家的典籍倒容易些,因为书中宋朝人物所讲的口语跟今人很接近,人们在阅读它的时候,会诧异于书中对话的“现代性”。——真的呢,莎士比亚时代的英语叫“现代英语”,可是莎翁的戏剧原作谁读得懂。但诧异的其实是沙博理。他不提醒我们倒忘了,西门庆跟王婆讲的是“白话”:

    ——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

    ——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

    ——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水浒》的好看是一段段的,间隔着一些不好看的部分要跳过去,不像《红楼》,随便从哪里看都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两个章节就算不选进中学课本也不愁没人会背。武松的故事,全中国的人都比阳谷县的居民知道得更详尽。可好多好汉就硬是连名字都没记住,更不晓得他们干了些什么,不像大观园里的丫头,中途改过名字的都知道谁是谁,身世也都清楚。但若据此说《水浒》不及《红楼》却又错了,因为这两部书打开的是不同的时空门。每个作家的头脑都是一个独立的宇宙,只要他成熟而完整地呈给你看其间的奥妙,就是好。

    我就挑着原著最精彩的部分来看沙博理的译文。英语的跳脱短俏,翻译鲁达的拳脚恰恰好: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那三句绝文:“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也全都字句对应地翻译出来了。英语里不缺形容词,“咸的,酸的,辣的”给组成了“头韵” —— salty, sour, spicy都是s开头,“红黑紫”也一样鲜明排列,最后一句倒是加了几个字:“(郑的脑袋轰鸣,)像大型葬礼上的锣、铃、钹的交响。”这三句可算是意象派呢,到后来张爱玲才将之发扬光大,在小说中大面积地描绘感官世界。

    西门庆在的那几回,原文甚是婉转。作者表现得人情练达,世务清通,人人都说写《水浒》的人不解风情,不擅风流,但看他写西门庆每日所干勾当,温吞水磨,做小伏低,他其实懂得很呢。译文似乎太简单些,我对照着看,每句话确实都翻译了,却不知为何没有原文那种尽致委曲之感,缺少的似乎是一种“宋朝风味”。何为宋朝风味,看1998年版的电视剧《水浒》便知,人物也像,市井也像,说的话也像——他们一说台词,我们马上嗅出这是古代的白话,跟现在的白话不同,一种时空的距离感,顿时生成了。沙博理说他在走钢丝,书中的语言在他看来很“现代”,古老而奇特的是书中的生活方式,习俗和观念,故此他用很直接的英语来译这部书。于是,一个颇可爱的西门庆丢了一半的神儿。西门庆夸奖潘金莲好,赞武大郎有福,说他家里娘子一个都不好:“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怄气!”翻译成了:“这就是我花这么多时间在外面的原因。”花这么多时间在外面干啥?跟客户吃饭,陪总经理洗脚呀?

    《水浒》的几种译本标题各异,沙博理的是“Outlaws of the Marsh”,水泊边的强盗。赛珍珠的有特色:“All Men Are Brothers”,一切男人都是兄弟,四海之内皆兄弟。她的本子据说曾得鲁迅称赞,但也有翻船之处,成为笑柄:武松跟店小二争论,喝斥他“放屁!放屁!”。赛珍珠把这两个字按字面意思直接翻译过去,还同样重复两遍:“Pass your wind —— pass your wind!”这样就成了祈使句,武松要吃酒,却勒令面前的小二“把屁放出来!把屁放出来!”。仿佛是使用了翻译软件的效果,赛珍珠那会儿是睡着了吧?

一个没见过的本子的书名倒好:“Water Margin”,水边。情节浓而标题淡,我很喜欢。

蔡小容

蔡小容 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兼事写作,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小麦的小人书》(又名《浮生旧梦说连环》)《小麦的穗》《她从聊斋来》《探花赶考录》,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编辑: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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