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农民工40年“立传” 刘醒龙:记住他们是历史的责任 | 访谈

长江日报记者 周满珍 摄影记者 何晓刚

22日,由《芳草》杂志暨所属《芳草·潮》策划出版的“中国农民工四十年”特刊,在北京举行专题研讨会。该期杂志梳理了1978年-2018年间,发生在中国农民工身上的四十件大事,聚焦四十位典型人物、解读四十条影响农村工命运的政策言论等,系统回顾了“中国奇迹”真正主角——2.87亿中国农民工四十年发展历程,为时代塑像,为历史留痕,引发热烈反响。

就此,长江日报读+周刊专访了《芳草》杂志主编刘醒龙及相关编辑团队。

农民工是每期杂志的封面人物

为了办好这份面向农民工的杂志,《芳草·潮》聘请了一批来自社会各界的人士作为编委会成员,其中有资深媒体人胡大楚、以写乡土诗著称的著名诗人和编辑家刘益善、高科技农业专家张晓玲,还有全国十个副省级城市的农民工管理专家等。2018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年,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7年农民工监测报告》显示,中国农民工总量已达到2.87亿人。2018年10月,在例行的编委会上,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为这个巨大的人群集中发声,出一本特刊。从作决定,到采访创作,再出版印行,满打满算,时间上不足五十天。他们选取了“搭乘深圳速度出发“、”新时代最早的职场剧《外来妹》“、”国务院总理为农民讨薪“等中国农民工四十年的四十件大事,并记录报道了年广九、陶华碧、刘锦秀、”信义兄弟“等四十位农村工代表人物的故事,由郭海燕、王倩茜、彭新三位编辑担任编撰,经过一个半月的调整和打磨,这期杂志出版后,受到国务院农民工办公室、人社部农工司的认可,才有了“中国农民工四十年”主题研讨会。

该刊编委会负责人介绍,《芳草·潮》是被国务院农民工办公室、人社部农工司认可的文学刊物,农民工作为杂志的第一主角,每期封面人物都由优秀农民工担当。这些封面人物中,最有代表性的是1979年出生于罗田县三里畈镇黄土坳村的刘锦秀。身为家中老大,为了生个弟弟传宗接代,她装哑巴到8岁,“按当地政策,头胎是残疾,可以生二胎。”父母连续超生,加剧了生活贫困,不得不把七个女儿中五个送给别人。刘锦秀13岁就孤身到浙江一家缫丝厂打工,走上十年打工路。她当过家政服务员,摆过地摊,当过幼教,后来辞职开杂货店、创办物流公司,从打工妹成为小老板,并在城市里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2004年,她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回乡创业,带领山区群众养殖黑山羊。国家精准扶贫政策出台后,刘锦秀与全县175个村建立了帮扶关系,扶持他们养殖黑山羊脱贫致富,她也先后获得“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青年创业标兵”等殊荣,并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2014年编辑部邀请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去罗田采访,亲眼见证她的成功,可谓一代农民工中国梦的缩影,但采访时最打动作家们的,是她埋藏于心底的愿望——把当年送走的妹妹们一个个找回来。”

杂志50%以上的作品都是农民工原创

《芳草·潮》编委会负责人告诉记者,作为知名文学杂志《芳草》举办的逢双月出版的综合性期刊,《芳草·潮》创办于2011年3月,是全国首份且唯一公开出版的大型农民工文学刊物。《芳草·潮》在内容上强调为农民工服务,最明显的要求是,农民工写和写农民工。其中,时政类栏目主要是中央和国务院有关农民工问题的政策解读、农民工就业形势的分析、农民工的创业历程和成功经验、关于农民工维权的案例以及法律法规宣传等;文学类版块主要是反映农民工生活的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纪实文学等文学作品,表达农民工的生存状态、理想、追求。创刊8年来,美丽乡愁、新创业史、作家手记、农民工诗会等颇具特色的栏目,不仅成为展现中国农民工时代风采的一个个平台,还助推一批又一批农民企业家、农民文学家的成长。

鄂州市文联主席刘国安,是《芳草·潮》的忠实读者。在他看来,当今的中国,城市化像一列飞奔的高铁风驰电掣,农民工像一只只候鸟随着季节大规模地迁徙,在关注、呵护农民工群体方面,《芳草·潮》杂志做出了榜样。他曾在“编读往来”栏目撰文,盛赞《芳草·潮》不仅接天气、人气,更接地气,对底层的草根文学爱好者予以真诚的文学帮扶。

《芳草·潮》也发表主要写乡村题材和打工题材的名家作品,如“鲁奖”作者田禾的乡土诗,但50%以上的文学作品,都由农民工原创。以前鲜少有机会在省级报刊露面的工段文学、农民工诗歌得以在文学杂志上发表,鼓励他们从记录自己熟悉的生活开始,由此走上文学道路。

普通农民工在这里成长为一名作家

对漂泊在外的农民工来说,《芳草·潮》除了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慰藉,更像一盏灯,照亮他们通往文学殿堂的路。

在广东佛山打工的广西人侯志峰还记得,2013年,自己的纪实散文《电子厂往事》,首次在《芳草·潮》发表的情景,“那时我刚学写作,文章里的错别字很多,标点符号也不规范,某些字句的表达有欠准确……但责任编辑郭海燕老师还是不厌其烦地帮我修改。”

既是青年作家,也是骨干编辑的郭海燕告诉记者,侯志峰没有电脑,用手机邮箱写作,再到网吧修改。他一开始“复制”“粘贴”功能用得不熟练,一不小心就把段落删除了,只得反复重写,其热情令人感动。文章发表后,杂志社给他寄样刊也非常艰难,“他的地址随工作频繁更换,第一期寄了四次他才收到。”

正是在《芳草·潮》,侯志峰收获了人生最高的一笔稿费——1300元。2014年8月,国务院农民工社会融洽工作座谈会在西安市陕西宾馆召开,《芳草·潮》因大力关注和宣传农民工,得到相关部门的认可,在西安举办了通讯员培训班。郭海燕推荐侯志峰参加了培训班,获益匪浅的侯志峰迅速写了一篇非虚构散文《借居南海》,发表在《芳草·潮》2015年第3期,后来它又被收入报告文学《打工路上》,获得2017年工信部举办的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报告文学三等奖。其间,侯志峰陆续在《诗刊》、《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加入了广西省作协,短篇小说集《背起所有的乡野》,荣获中国作协2018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宜昌远安的杨志罡,其文学梦始于杂志的“新都市人”栏目。杨志罡在外地打工多年,打工的日子很艰苦很寂寞,靠写作打发时间,真实描写自己多年打工经历的《瞧,我们仨》发表在《芳草·潮》“新都市人”栏目上,真人真事,温暖而富有能量。这几年陆续在国内一些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在家乡宜昌一带的文学圈小有名气。

【访谈】文学要紧紧依靠人民这座大山

没有农民工,就没有今天的巨大成就

读+:这期《芳草·潮》为什么会做《中国农民工四十年》专题?

刘醒龙:这缘于我们在办刊物过程中,对农民工、农村和农业话题的长期关注。2018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年,引发了全社会关注,很多群体贡献很明显,像座丰碑立在那儿,怎么都绕不过、忘不了。与之相较,农民工群体没有特别耀眼的业绩,没有特别强势的领军人物,浅浅一看,也没有特别明晰的标志。但恰恰是这个群体,对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进程的推动、贡献,极其了不得。某种程度上,没有农民工这个群体,就没有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巨大成就。以武汉这个城市为例,没有农民工,就没有武汉的今天。任何一座发展中的城市都是如此,发展得越快的地方,越是农工工贡献巨大的地方。

读+:这期杂志选取了四十年四十个典型人物,选择标准是什么?

刘醒龙:人物来源其实非常广泛。我们当然是首先选择那些具有时代和群体代表性的农民工,不过毕竟是40年的历史跨度,这个群体也很庞大,我们无法求全,能对他们中的一些人做个记录就已经很好了。这些人也许命中注定不会成为经典,但一定会成为历史进步中的典型。

读+:2011年创办《芳草·潮》时,为何会选择以农民工为主要关注人群?“潮”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刘醒龙:当时就是希望有一份杂志成为专门为农民工这个群体发声的平台,没想到很快就获得了市委和市政府以及一些有识之士的支持。起名“潮”,是因为农民工作为社会一分子,同样立于改革的大潮、时代的潮流之中。他们是没有发出呐喊的改革的排头兵,是从没有辉煌灿烂的弄潮儿。在一天天的生活大潮中,他们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干的活最脏最累,得到的回报最低最少。像这样走在时代前面,从某种意义上讲,农民工是以巨大的牺牲来体现巨大贡献。

“潮”也映照出农民工近些年的一些大事件,如农民潮、返乡潮及都市创业“潮起潮落”的实景,以及新生代农民工追求新潮、开创未来的美好憧憬。

农民工也应该有自己的“VIP”杂志

读+:《芳草·潮》创刊时的一大愿景是办成农民工的“VIP”杂志,将其打造成农民工的“思想之家”,8年来,这个目标达到了吗?

刘醒龙:首先,如果我们对农民工的定位还囿于惨兮兮和脏兮兮,用这种观点办杂志,肯定没有出路。社会上既然有那么多办给白领看的“VIP”杂志,农民工也应该有自己的“VIP”杂志。其次,它的读者,不一定全是农民工,也可以是农民工的管理者、政策制定者或者关注农民工群体的一批人。总之,和农民工有某种关联。一本杂志不能等同于一剂马上能治病救人的药方,但我相信文学艺术对人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改变,终将起到让社会与时代从本质上向更美好和更幸福改变的作用。

读+:《人民日报》曾点评《芳草·潮》是一本有眼光有态度的刊物,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刘醒龙:眼光如何是别人的评说,办刊人的关键是态度。文学刊物作为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理所当然不能对农民工的生存与生活熟视无睹。他们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存在,对当代的社会发展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漠视他们是时代的悲哀。

通过我个人与农民工的接触,我感觉这个群体的变化很大,他们中很多人无论是外在形象,还是气质、谈吐,甚至是收入,早已经融入城市。他们也有了更多的选择权,雇主态度不好,他们也有说不的勇气和底气。他们与雇主、城里人的关系也变得更加亲和了。《芳草·潮》是个平台,可以让我们对农民工的生活多一份了解,多一种视角。和他们相处,会更加了解社会的进步。

读+:近年你还以《芳草》杂志为阵地,坚持发掘与扶持来自基层的农民作家、边地作家,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刘醒龙:好的文学,不会产生在漫天喧嚣的场所。文学是每个人都可以尽情想象的一块净土,与其它概念的净土不同,文学作为净土时,每时每刻都与我们热爱的生活密切相关。《芳草》一直坚持一种品格,即对基层作家多一份关注,他们相对更沉得住气,更少不切实际的欲望。时尚时髦的东西少了,对浮华的追逐少了,真正的文学就会越来越多。

有情怀的写作是把自己置身于时代和人民之中

读+:最近《芳草》杂志开辟专栏,持续探讨“精准扶贫背景下的乡村文本”,这是否说明,你们杂志对乡村文学的关注进入另一个文学维度?

刘醒龙:《芳草》对中西部作家的关注,立足于非常广阔的原野,《芳草·潮》为农民工而创办,也和原野、乡村有关。从《美丽乡愁》的策划出版到“精准扶贫背景下的乡村文本”讨论,我们的脉络非常清晰——立足于这个时代最大的变迁。

精准扶贫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个国家行动,“精准扶贫背景下的乡村文本”,重点讨论的不是精准扶贫本身,而是这一背景下,文学之路在哪里?如果我们看不到这场大变局的深刻意义,将自媒体上各种各样的段子当成思想来源的文本肯定是无效的。2019年第一期《芳草》推出了《文化站长》,文本或许不是特别成熟,但比较敏锐地抓住了当下,通过文化站长这一视角,来写弥漫在中国原野上的文化气质的改变。这是我们的一次文本实践,也与杂志的文化品相一脉相承。相信普通读者也喜欢读一些接地气的作品,感觉踏实一些。

读+:对农民工的持续关注,是否也影响、丰富了你的写作?

刘醒龙:杂志风格即主编风格,体现了我个人在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坚持。生活永远是文学的源泉,文学也好,文学刊物也好,要深扎在生活的厚土中,要紧紧依靠人民这座大山,除此没有别的办法。去年9月我在文艺报上发表了《文学创作不能急,也不能不急》,提出这个时代的作家,在文学创作过程中,需要自觉沉淀的宽大胸怀、饱含深意的沉着淡定与执著坚守,但如果面对日新月异、不断变化的新时代,依然坐在书斋、不出斗室、不问世事,一心只为能写出一本可以当枕头睡觉的书,也是是万万不行的。这个观点在文学圈流传甚广,我因此收到很多讲座邀请,请我去讲文学和时代的关系。一个作家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文学有他的职责所在,我们作为最了解这个时代的一代人,如果我们不来写,就愧对后人,愧对时代。

读+:你认为文学如何才能做到记录时代、讴歌人民?

刘醒龙:在人民和时代面前,首先要理解通常所说的“大我”和“小我”。文学确实是个人情怀所致,但个人情怀和个人恩怨、个人得失有天壤之别的,一个有情怀的作家,他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写作,置于时代和人民之中。反之,无论他唱什么高调,无论他有多么高的企图和理想,因为他对时代、对人民的不正确,可能导致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是不正确的。在这个时代,作家需要在不急不躁的品格下,奋发努力。要用只争朝夕、将一日当成六百年的精神,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创作出更多具有时代特征的文学作品,使中国故事理所当然地成为世界故事,不断呈现在世人面前,才能不负时代与人民。

【编辑:周劼】






(作者:作者周满珍 编辑周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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