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志强

人要活得“靠谱”,这句话的意思有二:做人要诚信;不要不切实际。讲求诚信当然是好事,但是不切实际之提醒,一不小心,就会浇灭大家伙儿的理想主义,把现实利益看得过于重要,也就不免落入单纯直接的利己主义。

显然,过于注重“靠谱”,会让大家的生活“同质化”。

我这半辈子,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大学里面度过的。可是,回想这近三十年的教书生活,忽然发现身边“靠谱”的人越来越多了,“不靠谱”的人越来越少了。课堂上挥斥方遒纵横捭阖,下了课呼朋唤友引杯阔论,曾经大学校园里面小酒馆挤在一起,歌声和哭声充斥毕业季……而今天,大学里面西服革履比比皆是,职业性的微笑代替了拥抱的狂喜,吉他声变得遥不可及,到处都是人生的规划和未来的设计,到处都是项目经费科研课题……在这样的“靠谱”氛围下,离开了现实的好处与利润的欲望,就只剩下百无聊赖和无所事事。

其实,百无聊赖和无所事事也算是对这种“靠谱”人生的抵抗吧?古人说,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这话看起来说得灰色,实际上却具有一种活活泼泼的精神气度:如果我们都凡事靠谱,那么,怎么能知道这人生和世界的别样风姿?

今天最基本的靠谱,恐怕就是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吧。一位韩国的女生春节期间去四位中国同学家玩,四个同学的妈妈竟然问了一样的问题:你多大了?有男朋友吗?啥时候结婚?想要孩子吗?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在这四个问句里面,我们可以想象当下人们对于自己生活和未来的设计中,几乎一点幻想的色彩也没有,一点别样的方式都没有,一点带有理想主义的冲动也没有。

这并不是说“靠谱”不对,而是说这样的“靠谱”让我们的活法太单一化了。循规蹈矩老老实实,低眉顺目仰人鼻息,这一切都算在“靠谱”里面;招摇过市张扬个性,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一些又都要算在“不靠谱”里面。在一次新入职场应该注意些什么的讨论中,绝大多数的人都在“谆谆教导”:如何讨好上司、何以维护关系以及怎样博得好感。

当我们把一代代青春激昂的青年人迅速变成暮气沉沉的老年人,当每个人都带上“靠谱”的标尺,把违背自己意愿的家伙放在“不靠谱”的天平上量一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正在消灭这个世界上的浪漫风度和奇思怪想,消灭富有创造力的未来和充满改造世界的勇气。

“靠谱”在制造同质化的人生,同时,同质化的人生又为“靠谱”提供最大的“理论辩护”。当我跟诸多朋友学生讨论要有点不靠谱的精神,要有点敢于坚持理想主义的态度的时候,我听到的反驳是这样的:“周老师,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都是一般老百姓,大家不都是这么活着的吗?”“坚持自我?分分钟就被灭了!”“其实人生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结婚生子养老,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有啥不对吗?”……

我还真是无言以对。因为就是我,也无力追求“不靠谱”的生活。所以,我也就只能格外欣赏和佩服身边少有的“不靠谱者”。别人忙着买房,他却买个自己喜欢的好车;别人急着申报各种人才,他却怡然自得做自己的学问;别人都在寻求课题资源,他却心安理得地坚守自己的立场;别人批评他不懂法语干嘛研究拉康?他却毫不客气回答说:为啥要把拉康交给不懂汉语的人去研究?我与这位中国人民大学的兄长交往不多,却每每为之心折。

记得在南京,初夏的雨后,我们伫立于夫子庙侧秦淮河边,感叹十里秦淮已经变成“旅游的工艺品”,不复佳人才子别样的传奇。我们找到一家鸭血粉丝小店,竟然没有白酒卖。这个曾经激情四溢的地方已无心养护性情。

周志强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文化批评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