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人是否在创造自己的终结者

文/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城市化将空间整理成了城市与联结城市的公路、铁路、航线等等。如果有乡村,要么它会消失,要么它将被拉齐到市郊的样式,市郊在城市供应系统之中,从属于城市。

工业化将时间变成机械计算,即职业生活的指令。不仅每天的生活是这样,人的一辈子也是如此。人生规划越来越简化为职业规划,从而人生即职业,所谓职业规划就是对时间如何获得产出的一种算计。

当我们说武汉离广州有4个小时的高铁时间,或者1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比说两个城市距离1000公里,不只意义的丰度不同,意义的面向更不相同。1000公里面向空间,而4个小时的高铁时间、1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则面向了时间。

我们在说武汉离广州有多远时,自然的优先方式是面向空间还是面向时间,似乎与速度有关。过去我们更多地用里程来描述位置之间的距离,而现在,我们更多地使用飞行、高铁、车程、步行等身体移动所需要的时间来描述两个位置之间的距离。当我们依靠低速方式来活动时,里程显得很重要,因为里程具有计量距离的绝对性。而当我们拥有高速活动方式时,空间的、地理的重要性就降低了,跨越空间、克服地理变得容易了,用时间表达距离就成了日常方式。

对描述人类活动来说,时间是比空间更加具有通用性的尺度。我们的几乎所有活动都能用时间来描述,但不是所有的活动都能用空间描述。我们可以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用多长时间,也可以说做一件事用多长时间。我们可以用两个小时来说进行了一次阅读,但不会用眼睛的焦点移动了多长厘米来说这次阅读。我们也更习惯用读了多长时间,而不是读了多少字数来说话。

随着日常阅读进入到电子浏览的阶段,卷、册、本等传统计量单位失去了目标,电子浏览中没有卷、册和本,只有瀑布般涌现的信息,字数也隐匿到了信息的背后,人们关注的只是极简的信息完成性。当传播时间降到分和秒时,时间就成了禁锢个体的围栏。人在刷微博、刷抖音时,随随便便就用掉了时间,“信息流”巨大,但信息值不固定,人沉浸在细分的时间单元里,“日用而不觉”地以节省时间的方式耗费了时间,以碎片方式使用了整段时间。

我们在速度上获得的一切进展,都可以归结为对人的时间的节省。必要时间的降低,使人获得了更多的可供随意使用的时间。但时间比电力更加难以储存,我们得到的时间越多,供我们失去的时间也就越多。为了有时间可供我们失去,可供我们像土豪花钱那样花掉时间,我们先要获得时间。但吊诡的是,要想能够像土豪不加计算地挥金如土那样“挥时如土”,我们又恰恰需要时间的计算。整个社会的时间效率是高度计算的,每个人的时间效率也是高度计算的,加班狗式的工作、走马观花式的旅游、刷屏不止的浏览,后面都有着内在的计算,速度原则贯穿了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工作还是休闲,无论是被雇佣机构安排还是自己来作主。

如果我们完全服从计算、效率、速度的标尺,那么,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正当性,其实也可能不复存在,而更具效率、更有力量、更加精准、更高速度的人工发明比人类更具合法性,更有存在的理由,而人类则可以消亡。以“生产”为目的,人的身体能力早已被机器超越;信息处理上,电脑比人要快和可靠得多;越来越多的智力劳动,会被人工智能取代。现在,人类还可以说一切机器都由人发号施令,但万一,机器也具备了发号施令的能力,机器也产生了智慧、自我和理性甚至情感呢?这在过去可以视为天方夜谭,但现在有人产生了真实的担忧,人工智能的奇点已在展望之中。

基因编辑婴儿事件令很多人不安。如果我们设想极端状况,基因编辑将造成更加漂亮、更加健康、智商更高的婴儿。随着这类“新人”的成长和壮大,是否会产生一个新的族群?秉承效率主义的原则,这个族群是否有理由自视高人一等,有理由要求所有新生儿都应当进行来源于基因编辑,所有非基因编辑婴儿都不得出生?如果是这样,那么“基因编辑人”的时代就开始了,作为自然演化结果的人类就将历史性地消失。这就是自然人类创造自己的终结者,他们只以基因形式为“基因编辑人”作了贡献。再接下去,“基因编辑人”或许还可以自我改造,切断与自然人类外形上、文化上、心理上的联系,完全作为一个新的物种来主宰地球,担当“万物灵长”。自然人类是否能够安然接受这样的退场呢?

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受益于技术进步,受益于速度、效率、力量、计算所带来的好处,我们赢得了时间,并在花费时间中体验了快乐。虽然这也产生了诸多问题,但我们相信一切只是前进中的问题并将在前进中解决,我们作为地球主宰的地位未受冲击。我们居高临下地面对其他物种,视地球为家园其实也视自己为万物的主人、演化的终极乃至自然的目的,从而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自豪。

人的智慧超过了其他物种,我们在地球上没有面临过真正的外部问题,而只是面对着自身。我们乐见“长江后浪推前浪”,因为“后浪”也是我们的生物遗传,这是父代对子代的乐见其成,其实是对自己的替身、化身的乐见其成。我们在设想外星人时,也愿意设想一种可理解、可基于理性建立共识的接触。乐观主义的主调在人身上根深蒂固。

现在,即使我们不像《三体》那样设想面临地球外生命时的黑暗的宇宙社会学,面对自身的创造能力也开始担忧可能的毁灭性后果,这不仅包括核冬天,还包括“机器智慧”和基因工程。当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可能不再是我们的子代,而是一种新的智慧形式和新的生物物种,它将取代我们的位置,终结我们的子代,我们对速度、效率、力量、计算的崇拜还有没有意义,就变成极大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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