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西渐· // 母女喜福会

谭恩美的小说非常好看,灵气飞扬,某些地方对中国文化元素的化用特别巧妙且趣味盎然母女喜福会


    文/蔡小容


    谭恩美(Amy Tan)的样子看上去很乖。她在美国称得上是一流大作家了,照片上的她梳个童花头,表情羞怯,像个小姑娘。她的写作主题也很乖,母女关系是她始终如一的关注点。《喜福会》1989年出版后连续8个月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看来美国人的心地也挺纯朴的。试想在中国大陆,一位女作家专写母女关系能出位?

    对谭恩美的简介上说,她与她母亲的关系“difficult”,困难。她自述,她十六岁时,为了新交的男友,和母亲发生激烈争吵,母亲举着切肉刀,刀锋压在她喉咙上足有二十分钟。最后她垮了下来,哭泣哀求,母亲才把刀从她脖子上拿开。这刀,其实已经切下去了!她们娘俩的一辈子都被这刀切着,剁着,压着,磨着。谭恩美写了一本又一本关于母亲、女儿的书,都是在向母亲恳诉:妈妈,妈妈,这是我,我爱你。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你不高兴我就很难过啊……

    《喜福会》我是先看的电影。四对母女,母亲都是带着在中国的过往移居美国,女儿们在美国出生长大,迥然相异的生活背景、大相径庭的价值观生成了彼此的隔膜怨恨,但亲情仍是血浓于水。电影很好看,尽管旧中国的部分比较生硬失真,它们是没有亲历过旧中国的谭恩美从不同来源派生出的漫画式想象,但其叙事技巧高超,衔接既顺畅又有悬念,很吸引人。结尾尤其感人,配合着响起的音乐,简直是催人泪下——在美国长大的吴精美,母亲去世后,她第一次回中国,去见母亲多年前失散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这对女儿,在前面的倒叙中出现过,当时是战火纷飞的年月,在层峦叠嶂的桂林,在逃难的人潮中,她母亲推着手推车精疲力竭地前行,车里就是这一对襁褓中的女儿。她的车终于断了,倒了,她的手握不住任何东西了,她只好把一对女儿放在树下。人人自顾不暇,谁会抱走这一对婴儿?几乎没有希望,她们会存活下来。……吴精美下了船,在人流中张望。她看见不远处有一对中年妇女,其中的一个,恍惚像是刚去世的妈妈,面庞酷肖,对她微笑一下,又变了,不是妈妈。这两位中年妇女约有五十岁了,并肩站着,一个手里攥着张照片,对着精美,认。

    “妈妈已经过世了……”被相认的精美,对她们说的第一句话。我的眼泪就是随着这句话冲出来的,不是为了她们的妈妈过世,而是为电影的穿插剪辑营造的岁月沧桑感、无常感——岁月啊你究竟是什么?刚刚还被丢在战乱中的一对婴孩,倏尔再见,鬓已斑斑。这么多我们不知道的日子都到哪里去了?……

    谭恩美也参与了编剧。在小说中,结尾也是姐妹团圆,但泪点稍稍前移,在相见的前一段,补叙这两个女儿是怎么被找到的。

    失散的母子寻亲的故事,司空见惯了,外人只道是平常。但谭恩美写在《喜福会》里的这段,构思既巧,文字也极其动人。讲故事,真的需要技巧,需要匠心,需要情怀,需要同情。

    谭恩美的小说非常好看,灵气飞扬,某些地方对中国文化元素的化用特别巧妙且趣味盎然。薇弗莱的妈妈跟她讲起她的祖上“太原孙家”,一个“强大又聪明,以善战闻名”的千百年的家族——

    “他与成吉思汗作过战。哎,他发明一种盔甲,刀枪不入。令蒙古兵的箭射上去,就像射到石头上一样,连成吉思汗都大为钦佩!”

    “是吗?那成吉思汗一定也发明一种无孔不入的箭了,”我不露声色地插话,“不过我想而今,太原的种种优点,已发展到玩具市场和电子市场上了。”

    “这话怎么说?”

    “你没发现?这每一件玩具上面都刻着,台湾制造!”

    “呵,不,”她高声叫道,“我不是台湾人。”

    你猜她俩在说什么?鸡同鸭讲。母亲说的是太原,女儿以为她在说台湾。母亲是洋洋自得地把孙逸仙都包括到她的家族里去了,美国长大的女儿却只能联想到台湾发达的玩具与电子市场!中国的基因,在美国落生后,变异了,至亲的母女同床异梦,说话隔靴搔痒,既互相关心又彼此伤害。直到女儿第一次踏上中国国土,她的中国血液才突然地沸腾奔涌!


蔡小容 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兼事写作,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小麦的小人书》《小麦的穗》、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


    (编辑:禹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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