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传统上,个人也好,组织也好,描述变革的话语都主要是围绕内容展开的,时间起的作用并不很重要。20世纪下半叶,情况发生了变化,人生规划、战略管理将时间上升到了个人与组织的重要位置。

正是在20世纪下半叶,手表作为一种日常用品,流行于全球,按照现在的说法,它是人类日常的第一件“可穿戴设备”,这个设备的基本意义就是管理日常时间。长一点的时间安排,有台历、挂历,带时间表的笔记本等等,掌上电脑最先被称为“个人数字助理”,日程表(行事历)也是其第一个最重要的应用。人生规划、职业生涯等等,也随着持续的和平、寿命的增长、竞争的加剧而普遍起来。

对组织来说,无论企业、政府、政党、学校、国家,都出现了长期规划、远景目标、战略规划、战略管理等概念。以往说到未来时采用的“长治久安”“百年基业”“万世不竭”等形容,一变成为具体的描画和操作过程,这使得时间从抽象的存在变成了管理中现实的在场。管理者势所必然地需要对未来有一种样式、事件和过程的掌握,于是各种各样的“计划”络绎不绝地产生。

计划或者规划,无非通过综合分析,告知管理者未来的可能性、必要性或必然性,并使之“合理”地按预先设计而运动。在这种情况下,时间是线性的、同质性的,它就像物理学运动方程中的时间,可以任意分割成不同的长短,根据运动的初始条件而推论未来,未来是可控的,沿某种轨迹而自然延伸。它假设未来在过去之中,只不过是趋势图的放大。

另一种观念,类似于循环时间观,将时间流解释为相似活动、事件或轨迹的顺次出现,这被称为“生命周期模型”。它仍然假设未来在过去之中,但未来是过去的重复,所谓“太阳下面无新事”。出生、生长、成熟、衰退,周而复始,盛极而衰,衰极而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此等等,每个阶段是下个阶段的先行期,因果或顺次已经被编定,加于时间之前。这种生命周期模型或有“运动”的观念,但其实更准确地说是轮回的观念,对个人,尤其对组织或机构持一种宿命的论点。

在现代尤其后现代状况下,真实的生活世界是时间压缩到现在的,但一旦进入到管理或者说规划的层面,现在又马上被遗忘掉了。未来总在历史中,将来是由过去决定,不是将过去的走势放大式地呈现,就是将过去循环式地呈现;至于现在,则不过是不断变更为历史的事件的太平间,是不断涌来的未来的短暂的标记点。或者说,在涉及到管理时,只有历史和未来被看重,未来是目的,而决定者是过去。

值得注意的是,人们所持有的这种时间观念,深层地取消了人的作用。如果未来在过去之中,方程可描述未来,那么现实中的人就不过类似于或快或慢的机器手,起到时间链条中的中继作用,单纯的“经手”某事,而不改变历史的趋向、轨迹,也就是不改变未来。人的主体性、主动性、反思性、加工历史、主导未来,都是不可能的了。这一点,在对“数学建模”的崇拜中体现尤其充分。

事实上的时间化世界并非如此。人们并非总体上与环境进行互动,而是将复杂性减少到一个可行的水平,例如人们不必为了上网而学习二进制、电子运动、集成电路,人们是在系统边界内活动的,一些环境被简化掉了,由此才有可能形成专注。而另一方面,人们在系统边界内形成了更高水平上的过去和未来视角,专注延伸了现在的长度。一个在田径场上的终点计时员能比普通人分辨更短的时间间隔,拉长了现在才使他能够记下冲线瞬间。类似的,一个杂技演员能在抛接游戏中玩上十只球,也是因为他延伸了“现在”。系统边界还产生了集体记忆、组织文化等关系性的内容,它是比一般认识更高层次的时间参照。

进一步地,系统边界产生了反思性的社会实体,人们在两个层次的“现在”中活动。一个层次的“现在”,是作为表象而出现的流动的印象,人们需要在此处理各种信号、声音、图像、事件等等。这是基本的时间层次,时间与事件同时出现,万象奔流,当我们处理应急事件时,手足无措,各种慌乱,就类似于处在这一种“现在”时间之中。

而另一个层次的“现在”,是反思性现在,它延伸了现在,将现在前伸到历史后延于未来。它是自我观察的现在,某种程度上因为经验而下意识地再现过去、预期未来,它自动启动时间经验、预案等在大脑中的预存,过去和未来成为现在的运作实例而显现,未来成了现在的一个开放视野。这样,计划就不现是未来的设定,而是日常活动的一种导向,一种随时间流而在互动中持续修正的导向推动力。

这种反思性现在、延伸性现在,可以举现场演唱的乐队为例。乐队可看作一个社会组织,他们无须严格的排演而现场完成了演出,这里面既包括乐队成员间的各种配合,也包括与观众间的随机互动,下一步动作在上一步中孕育,沟通和行动顺畅而不至手忙脚乱,类似于“熟能生巧”,使意外变得在掌握之中,“现在”被拉伸了,时间被延展了。一个状态良好的组织、制度、体系,必须把现在而非过去和未来作为运行的根据,它要依靠“反思性现在”起作用,而不可能按照事先预备的动作清单走到底。我们称为“因时制宜”、“及时调整”的那些事情,不过是将计划与“现在”互动起来而已。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