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漫漫· // 春日寻荠菜

一眼能认出来,但要告诉别人却不容易。这大概和生活中看人一样,很多感觉是难以言述的春日寻荠菜





  文/张宗子


    荠菜在我家乡,吃法似只有包饺子一种。我喜欢的饺子,一种算是“素”馅的,鸡蛋、韭菜、粉丝,加上剁碎的油渣子。另一种,就是猪肉荠菜的。荠菜个儿小,收拾起来麻烦,一般人家并不常吃。何况荠菜是有时令的,其他季节吃不到。

    荠菜容易和几种不能吃的野草相混,和常见的车轴草甚至小蒲公英也酷似。但见多了,无论外形怎么变,还是一眼能认出来,但要告诉别人却不容易。这大概和生活中看人一样,很多感觉是难以言述的。

    荠菜有不同品种,彼此差别很大。叶子有绿的,有铁锈红的,还有叶尖棕色或金属般的灰白色的。

    长在麦田和菜地里的荠菜,地腴水足,借了农人的爱护,免于牲畜的踏踩,养得鲜嫩水灵,叶子上举,回转成伞形,叶面常趴着亮晶晶的水珠,仿佛小姐颈上的珠链。这种荠菜绿得油亮,比野地的荠菜长得肥大,然而味道淡,剁碎就出水,没多少筋骨。荠菜的香主要在根,家养的荠菜植株挺拔,看起来有模有样,根却萎缩得不成比例,又细又短,像阿Q脑后拖着的小辫子。

    挖荠菜自然不能到麦田和菜地里挖,只能去野地。事实上,在我老家那一带,地少人多,能从容生长荠菜的野地,早就被开垦了。山坡荒瘠,杂生着茅草和橡树,大概土质不对,荠菜不能存活,只有连日阴雨后冒出来的地衣,像细薄的小木耳,贴着地皮,混着草末子,黑黝黝的散铺开来,也能吃,素炒了,小小一盘,味道淡得只有土味和水味。据说地衣现在也能上餐桌,搅和在鸡蛋里大油热炒,这就不是当年所能想象的了。

    能挖荠菜的地方,是房前屋后,菜地外围,以及路边和田埂上。

    生在这里的荠菜,天天被践踏。人践踏,畜牲践踏,鸡鸭啄食,牛羊啃啮,驴车的轮子碾过,荠菜便长得异常瘦小,叶子匍匐下去,紧趴在地面上。说趴还不够确切,该说紧紧抓着地面。老叶子在外,新叶子在内,一圈一圈,几乎像个圆,但不整齐,又松散。颜色也很少是绿色,绿中带点铁灰,很枯干的那种,更多是给人红色感觉的铁锈色和棕色。因为必得结实才能生存,它们水分少,干硬,撕开叶子见到筋。麦地里的荠菜伸手便揪起来了,这些荠菜不能贴地太紧,根特别粗壮,叶子扯碎了,根还扯不出来,要用剪刀往深处剜才行。那么板结的土里,荠菜的根足有一拃长,粗而不肥,凑近鼻孔,香气四溢。

    两种荠菜,两种品质,同样时代,不同命运,像是遗民和贰臣的对比。这是我童年的印象,几十年了,免不了被陶冶,被修补,也许并不可靠。

    唐人郭湜的《高力士外传》,记录了高力士亲口所说的一件与荠菜有关的故事。高力士是唐玄宗的亲信太监。安史之乱,肃宗即位,玄宗从四川还都,做了太上皇,大权旁落,受肃宗猜忌,亲信被一一剪除。忠心耿耿的高力士也不能幸免,垂暮之年被流放巫州。巫州在今天湖南的怀化,荠菜甚多,而当地人不吃。高力士喜欢荠菜,经常采来做羹。日暮途穷,他乡流落,有感于荠菜味道的鲜美,作了一首小诗:“两京秤斤买,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应不改。”

    怀化远离京都,当时算是化外之地吧。高力士说,虽然地方不同,荠菜的味道仍然没变啊。这首诗朴实无文,读来却能令人反复回味,无限感伤,尽以浅淡通达之言出之。杜甫流落蜀中,怀念长安,冬至日作诗说:“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高力士表达的是差不多的意思。他那时的年纪,可比杜甫大多了。

    初到纽约,每发现一种过去见惯的草木虫鸟,都觉得欣喜。第一次看到萤火虫,竟然忍不住惊叫出声。荠菜,很快就发现在公园里,运动场周围,乃至一些僻静小街的两边,到处都是。拔起闻闻,气味仿佛。儿子出生那年冬天,母亲来帮助照顾孩子,我们一起在附近的草地上挖了很多。包饺子之后,还有剩余,下到面条里吃掉了。

    后来几年还挖过几次,感觉却不对了,不仅不香,还有一股腥气,根老,咬不动,从此便没了兴趣。高力士说虽然夷夏有别,荠菜气味不改,看来适用范围有限。远,要看远到什么程度,太远,所有漂亮的假设都不成立了。

    荠菜开花细小而白,杂在草丛中,毫不起眼。反倒是结籽之后,分叉得很好看的细枝条上,缀满扁扁的小种子,摇摇摆摆,风致不亚于狗尾草,都是朴素又让人觉得舒服的。辛弃疾的名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平平淡淡一首词,这两句大有深意。


张宗子 旅美作家,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


(编辑:禹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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