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融媒体12月25日讯(记者万建辉)24日,博物学家、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刘华杰来汉参加《一本会发芽的书》首发,他为该书作序,提出孩子们要“从小感受与我们相似的具体的生命”。就此话题,长江日报记者专访了刘华杰教授。
博物学使我们了解人与自然间 的问题
《一本会发芽的书》是武汉市32名小学生养护、观察一株植物从萌芽生长到开花结果全过程的原始记录,包括他们拍的照片、自绘的插图。多年来倡导复兴博物学文化的刘华杰评价,这些孩子们在以适合自己的方式展现自然之美、歌颂生命。对于自然教育、博物教育、身心健康教育来说,这本书是一部活教材。
刘华杰说,“博物学不是多么高深的学问,人人都可以学,而且都应该学,因为它关系到一个人和大自然最具体的感情。”
“博物何为?生存、认知和审美。”刘华杰说,博物学能帮我们欣赏大自然的美,也能帮助现代人直接建立起个体与大自然的对话。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们需要提醒自己:我们属于大自然。而博物学能够使我们了解大自然,知道人与自然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人容易误以为可以脱离大自然而存活。
刘华杰小时候在东北山区长大,花草树木是他童年见到最多的东西,父亲也经常教他认识各种野菜、草药。家里还有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插图里的植物都画得挺像,注了名字,讲了药用、功效等,他就对照着身边看得到的植物看,熟悉了不少植物。博士毕业,他有了空余时间,就把小时候的爱好捡了起来。
这些年,他常背上行囊,全国到处跑。在深圳七娘山爬树,在四川雅安森林爬藤;在夏威夷,他采食麦克亚当果;在河北,他尝一般人不敢尝的夹竹桃科大果假虎刺;他采食少量的大风子,感到头晕,知道了有毒。
普通大众“博物”,不比科学家差
刘华杰说,自然科学和现代科技的跨越发展已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范围,科学前沿远离了公众,公众没法参与,只能仰望。而博物学作为一门古老学问,人人可以“博物”。普通大众“博物”,不比科学家差。公众应该调动我们的全部感官和理解力,把自己放回大自然。
如何博物?刘华杰用了孔子的话作答:“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名字是索引、钥匙、手段。在网络时代,人人都知道检索有多重要,但只有一小部分人关心名实对应。刘华杰认为,多识不是指在书本上摆弄名字,而是通过识名达到广泛的亲知,求得横向贯通,对大自然有所领悟。在此过程中,也将强化人类社会是大自然一部分的认知。
刘华杰说,一个人在成长中需要足够地与大自然的接触,环境是人的身体的外延,在成长中全面感受身边的大自然,才能成长为一个健全的人。亲近自然可以领会自己的祖先如何过活,理解人类社会的运作如何整体上依存于自然世界,从而对大自然心怀敬意和感激之情,更加注意生态保护,关心天人系统的可持续生存。
“人类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生产力概念需要新界定
研究科技史得出的结论令我吃惊
读+:2015年底你来武汉讲博物学,留下哪些印象?
刘华杰:武汉经济、文化比较发达。在世界范围,凡是经济、文化发达的地方,博物学无一例外都非常繁荣。在中国,就博物文化氛围而论,北京、成都、武汉、天津、深圳、宁波、广州等城市大概处于同一层面。
几年前,武汉大学编写了校园植物手册《珞珈山植物原色图谱》,这在全国高校中属于比较早的。之后又有人送我内部出版的武汉大学校园鸟类手册。武汉科技馆、长江日报、中科院武汉植物园等都组织开展了形式多样的博物活动,有的面向青少年,有的面向成人。记得当时参观了武汉的几家书店,那里博物气氛颇浓。回到北京后,还有武汉的朋友送我手绘的鄱阳湖湿地鸟类手册,非常精美。
读+:你以前的专业方向是科技哲学,为何后来研究方向转向博物学?
刘华杰:我的本行是科技哲学和科学史,研究过程中要深入思考现代科技对人类、对整个地球意味着什么。我得出的结论超出了我当初的想象,令我本人很吃惊。我发现高歌猛进的科技革命可能把人类带向不归路,人类未来充满了竞争和风险。这时我就在苦苦寻找、思索,发现古老的博物学或许还有用。于是就下大力气发掘中外文明中博物学曾起过的作用。最后认定,博物学的确是一条可尝试的道路,它对现代性顽疾,是一剂有用、有效的良药。
读+:博物学目前为什么会在中国“复兴”?
刘华杰:说到底与经济基础有关,中国现在已经走在通向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道路上。假如人们还吃不饱饭,那么就谈不上复兴博物学。当下中国所进行的现代化进程中实际上遇到许多问题,比如教育、环境、身心健康、可持续发展,按传统的思路,似乎已经走不通,这时需要学者发挥想象力,跳出思维定势,努力寻找可行的道路。
复兴博物学决不只是书斋中几个学者在玩概念,必须看社会实践。不过任何事情不是有了经济基础就一定能做成,事在人为,要有人推动才行。光喊口号肯定不行,需要整理出具体的可操作的办法,多管齐下,形成合力。比如,理论先行,为丰富的博物实践定位,让大家找到家园;广泛宣传“博物人生”的有趣之处,让年轻人意识到可以过不一样的生活。
博物学提醒人类降低对自然的伤害
读+:人与自然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需要向自然学习什么?
刘华杰:人与自然的关系通常有两种描述,一是对象性关系,一是包含性关系。两者都是事实,都有道理,但说到底人来自大自然,人从属于大自然。人作为一种动物,本来是适应于大自然的,否则不会有现在的我们。
但是随着文明的片面发展,人越来越自以为是,想挣脱大自然。我们所熟知的生产力概念就是这样界定的:“人类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现在看肯定有问题,因为现在人们已经把自然折腾得够呛。今天我在高铁车窗向外瞧:两侧有各种垃圾、污水沟,田野上布满了道路、线缆。此时,人一方面要创新,一方面要学习已有书本知识,另一方面也要深入大自然,睁眼看世界,感受大自然智慧。
说得简单点,人要首先成为合格的一般动物,然后要成为真正理性的动物。博物,首先对第一方面有帮助。人向草木、动物学习,“像山一样思考”(利奥波德语),就会聪明许多,少犯错误。博物,是生态文明建设的好抓手。
读+: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不少人来说,接触自然的机会很有限,“自然缺失症”会有什么后果吗?
刘:利奥波德说过,久居城市,有可能导致两个错觉,以为热量来自火炉,食物来自商店。的确如此,所以城里人要经常走出来,知道农民这一职业是做什么的,怎么做的。要了解能源都有哪些来源。
其实城市中也有自然,不光是山野中有自然。严格讲,现在的城市中自然与非自然是交织在一起的,只是自然的成分少了一些。在武汉,沙湖处在城中,但它有大量水体,包含大量物种,百姓可以在其中博物,从而方便地了解自然。
自然缺失症对个体和群体,都有不良后果。小则心情不好,生活质量下降,重则做出错误的决策,影响到人类的可持续生存,也可能破坏环境,影响到其他物种的生存。
读+:随着自然环境的变化,人们对生态越来越关注,博物生存对生态文明发展有什么作用?
刘华杰:雾霾让人思索人类行为,有些人盲目乐观,认为这是暂时现象,认为科技发展还不够,更多的科技、更快的发展将改变这一切,而有的人则持相反的看法。不管怎么想,对自然保持敬畏、尊重、感恩,都是有好处的。博物学生存,对于生态文明建设是相关的。环境恶化与每个人的欲望有关,个体欲望累加起来就层层加码,导致环境不适应,不适应则危及大自然和人类健康。
现代性的逻辑与环境保护有着天然的矛盾。西方国家环境虽然好些,但他们并没有彻底解决自己的环境问题,而是把环境污染转嫁给了发展中国家。人类还不成熟,还不懂得约束自己的欲望。博物学将提醒人类过另一种生活,不是让人的生活质量下降,而是要提高生活的丰富度,同时降低对自然的伤害。这也是博物学的魅力所在。
中西方博物学有大量相通的地方
读+:为何你说中国古代文化有很强的博物特征?
刘华杰:从《山海经》《博物志》到历代方志,再到《古今图书集成》的草木典、禽虫典,中国的博物学传统源远流长;从《舌尖上的中国》也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博物非常发达。只是以前我们不把这当宝贝,谈科技、讲国学,都不大涉及博物。中国古代文明中的二十四节气、中医药、饮食文化、天人合一的观念等与博物有直接关系。放大点说,中国古代文明的最突出特征是博物,也不算错。
读+:西方博物学推动了近代经验科学发展,中国古代博物学没有?
刘华杰:近代西方出现的博物学,也是一个悠久传统中的一小段,只不过因为它推动了近代经验科学的发展,影响到许多方面,才令人刮目相看。强调西方博物学文化的连续性,以及强调中西博物学文化的相似性,是极端重要的。
有人拿中国古代博物中大量的虚拟动物与西方近代写实的动物描述和绘画相比,于是得出结论说中西博物根本不是一回事。这显然是糟糕的对比,好比拿8岁的中国小孩与西方48岁的中年人对比一样。世界各地的人们与大自然打交道,必然产生各种各样的生存智慧,相当一部分属于博物学,中西方的博物学也必然有大量相通、一致的部分。
读+:为什么有人质疑说博物学太笼统,研究对象太庞杂?
刘华杰:没错,他们质疑得相当有道理!博物学的确杂而浅,必须承认这一点。但有效性不能一概而论。博物如果无效,我们的祖先不会生存下来,也不会有我们。
今日,就力量而言,就操纵他人和人以外的自然界而论,博物的确比不上高科技。但这说明什么?能说明博物不好,高科技好?恐怕不能。我们必须辩证地看问题,要看到二分法中的两面同时都有价值,不能只认同一面的价值。
“博物人生”教育应从成人抓起
读+:你提倡人们多进行观鸟、看花、种菜、采集标本等博物活动,现实吗?
刘华杰:确实比较难。但是,我们要思索,我们整日忙于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是否真的合理?人必须读大学、必须赚大钱才算成功?不是这样,那些东西是建构出来的。普通人实际上有N种活法,成功的道路也不止一条两条。我不是号召大家不上班了,不读书了,我的意思是,可以变通一下,挤点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也是我提倡的“博物人生”的含义。
读+:为什么你说好的教育要教会孩子如何与土地打交道、教会孩子如何与他人相处?
刘华杰:当人们知晓环境、生态问题的根源,意识到抑郁症等现代精神疾病的普遍性,从孩提时代就要注重培养孩子的自然性,而这依赖于良好的教育。
什么是好的教育?在我看来,教会孩子如何与土地打交道、如何与他人相处,就是好的教育,也是教育的终极目的。现在,一些“人才”培养旨在打造人精,优良教育不是让人“猴精”,成为人上人,而是成为正常的人、有品位的人。
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你觉得该如何从儿童教育方面抓起?
刘华杰:可否反过来想,能否从成人抓起?我想应当从成人抓起。大人都不喜欢,孩子怎么可能喜欢?如果家长率先看花、观鸟、查图鉴、找资料,假期一家人到自然环境中认真观察、拍摄,孩子能不受影响?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太多,只要做足,潜移默化中孩子就会受益。我到一些地方讲博物,一些家长很热心,其实是为孩子着想的,而他们把自己排除在外。这是不对的,至少是不聪明的。博物何时都不晚,成人博物同样有趣。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可以博物。
【编辑:祝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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