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刘洪波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今年9月初，首个“数字人类”诞生的消息在网上传播开来。报道说，78岁的美国作家安德鲁·卡普兰（Andrew Kaplan）即将“在云上永生”。未来人们能够使用语音平台与他“互动”，向他提问，听他讲述故事，得到他一生经验的宝贵建议。

    提供服务的公司是一家初创企业HereAfter。这家公司的创办人之一詹姆斯·维拉赫斯（James Vlahos）曾写过一个软件Dadbot（父亲对话机），他通过记录父亲死于癌症前3个月的各种谈话，训练出了一个对话机器人。现在，他希望构建一个更复杂的虚拟模型，让人能够与逝去的亲人进行随意互动。安德鲁·卡普兰同意成为一名“数字人类”。他说，父母去世了几十年，自己仍然会想他们，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会是这样。

    想法可以理解，慰藉也是有一些的，但一个对话机器人，可以算是“数字化永生”么？ 一个停止更新的博客、微信、脸书、QQ等等，也是能够永久存在的，但因为互动停止，那就只能算是数字化遗物。一个虚拟了具体身份的聊天机器人，说到底只是个人的数字化遗物的另一种形式罢了。

    还有一家“让你获得虚拟永生”的数字存储网站Eternime，声称“收藏人而不是书籍”，支付一定的服务器费用，就可以储存个人的数字细节和性格特征，一个个性的聊天机器人将被提供，使去世的人能够与生者互动。

    对话机器人是一个真真确确的虚拟物，它虚拟了一个具体的人，比起苹果SIRI，对特定的人更具情感性，但生者很明白他不是死者，它只是一个人工智能，不具情感和意识，这与“永生”根本不同，也远远谈不上“提出了关于不朽的本质和存在本身目的的复杂哲学问题”。

    截至目前，我们看到的人工智能，都只是干活的帮手，它可能比人干得好，就像一台车床比人干得更麻利，但“算法机器”到现在为止还丝毫没有产生情感和意识。聊天机器人可以乱真，但毕竟不能当真。就算你不知道坐在网线另一端的谈话者是聊天机器人还是真正的人，也改变不了聊天机器人不是人这个事实。这跟算法机器是否能够通过图灵实验是两回事。通过了图灵实验的机器，也不过是功能像人，而不会变成人，除非它能够真的产生情感、意识和自我。

    “永生”不是不可想象，但不能在聊天机器人这条道上想象。我们如何定义“生”，这是一个问题。如果说“生”必须是生物性的存活，那么任何生物体总是不能永久存世。这样，要实现“永生”，就必然是“生”要通过不同的生物体寄存。张三可以通过肉身A与肉身B乃至肉身N而接续存在，这才可能永生。在生物工程的愿景中，这似乎不是完全的幻想。

    但我们如何相信肉身A与肉身B的张三是同一个张三？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把“生”从灵与肉的统一理解为灵与肉的分离，即肉身只是一个纯粹的寄存所，灵才是生的本质。唯其如此，我们才能相信，换了肉身的张三仍然是张三，而不是另一个人。这样的完美肉身替代，是否可能呢？至少现在我们仍然想象不来。肉身B的一次疼痛，是否属于张三自己的，还是属于肉身B的？如果它是属于张三的，那就表明张三的灵与肉未能真正分离；如果只是肉身的疼痛，那它被张三来感知，就成了肉身B加诸张三的负累。如果灵与肉不能真正分离，或者肉必然要对灵产生影响，我们如何能够肯定寄存于肉身A的张三与附着于肉身B的张三是另一个张三？肉身B总是在制造着新的张三。

    有一家从事“高科技脑防腐处理”的公司Nectome，要提供新的永生愿景。过去，有提供速冻人体保存服务的公司，把濒死之人冷冻起来，期望将来某天，人类有能力治好某种疾病，或者产生了延长生命的新技术，就重新激活。现在，Nectome保存大脑和记忆上传，大脑将在未来某一天被扫描，输入到计算机中，于是这个人将在未来的某个数据服务器中再生。

    按照设想，大脑不会被复活，而是被完全读取后恢复到计算机上。该公司相信，“如果大脑死亡了，就像电脑关机了一样，这并不意味着信息不存在了”。它面临的问题是必须保存活的大脑，这意味着用户先要“被死亡”，提供脑袋去保存，而且记忆是否可以在脑组织尤其是死亡的脑组织中读取也不清楚。

    麻省理工大学终止与该公司合作时声明说，当前神经科学还不足以明确大脑保存方法是否足够强大以保存与记忆与意识相关的全部生物分子，也不确定能否重建一个人的意识。具体而言：目前还不清楚具体应当保存哪些种类的生物分子以保持与意识相关的记忆等信息；我们无法直接测量或创造意识，在这样的局限下，我们该如何确定计算机或电脑模拟是否有意识呢？我们需要新的科学、飞跃式的神经科学发展来理解这一点，因此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科学上的问题不谈，把意识全盘恢复到计算机上，并借助计算机来重建“我”，应该比“再造肉身”更像是原原本本的“我”再现，更像“原来的我”得到延续。但人的永生，是只需要自我意识的永生，还是需要自我意识与行动力同时延续？即使我们拥有一种技术，使张三呆在硬盘上却觉得自己有肢体能行动，但张三会不会有一天发现自己只在硬盘上，他是否满意于此？如果计算机上恢复的这个“我”同时还将行动，那么他到底是原生的“我”，还是被计算机重新定义甚至决定的新“张三”？

    永生是对人的时间性的克服、消除和超越，它不能是仿真性的，而必须是真实的。张三永生了，起码的，必须张三的意识得到了延续。只是，意识延续是否就足够了，我们还不清楚。我们不知道张三是否会被新的寄存物改变，以及改变后是否会被承认还是那个张三。张三的自我认同是否一致，法律和社会是否把这个“张三”当成张三的正身？永生不得不改变人的原生形态，但这种改变一旦发生，就会面临自我认同和社会承认的某种危机，这是技术之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