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之下的“地域黑”丨长江评论

长江日报-长江网评论员周劼

非常时期,随着疫情的蔓延,各地响应机制启动,强化了检疫和隔离措施。对于地方间的管控加强,本是防控之下不得已的措施,只要不太生硬而扩大化,武汉人、湖北人能理解且接受。

但网络上由此兴起、弥漫着一股地域黑,疫情的发源地和重灾区武汉、湖北成了背锅侠。在地域黑的眼里,分散在全国各地本是无辜者、受害者的武汉人、湖北人,成了给他们带去瘟神的施害者。这是武汉人、湖北人难以理解且接受的。毕竟疫情无情,不分地域、不分人,而人该有情,在全国各地的每一个武汉人、湖北人不应该受到歧视和偏见对待。对此我们发表了多篇评论,呼吁善待在外的武汉人、湖北人,都得到积极的反响和讨论,这让我们感到心安:这一届网友还是靠谱的。

而我更好奇的是,疫情和地域黑有没有必然的联系?网络时代,地域黑又是怎样形成和发展的?

地域黑,网络上也叫地图炮,更正式的名称叫地域歧视或地域偏见、地域妖魔化、污名化。既然是歧视或偏见,说明它并非一夜而生,而是根深蒂固的一种文化无意识;既然是妖魔化、污名化,说明它是一种长期的形象建构或语言强化,这从历史上的地域形象变迁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方言标签都可以见到。

但令人奇怪的是,网络时代是一个技术赋权的时代,人人都手握一只“麦克风”,人人都有一双“透视眼”,信息的传播照理说应该弥平地域差异,交流的畅通应该消除地域隔阂,社交的平等应该缩小地域差距,可研究者发现,网络恰恰加剧了地域黑。比如研究者考察了网络热点事件中的“地域标签化”现象:

“雪乡宰客”事件里的东北人;

“青岛天价虾”事件里的山东人;

“哈尔滨天价鱼”事件里的本地人;

“北京清理低端人口”事件里的外地人;

“上海女逃离江西农村”事件里的城市人……

凡是带有“地域”烙印的事件,总能引发激烈的网络口水战。

更有甚者,网络流传甚广的段子:

“河南人偷井盖,广东人什么都敢吃,东北人都是黑社会,上海人小气抠门,兰州人天天吃拉面,内蒙古的小孩都骑马上学,北京人300分上清华……”

研究者不免感慨:

近年来,网络热点事件中的地域标签化现象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值得关注。标签往往带有某种歧视性或暗示性的负面含义,在网络社会中能够以强烈、深刻且迅速的方式影响着被贴标签者,同时也不断形塑着公众对被贴标签者的认知。在网络热点事件中,那些被贴标签的地域,往往更容易引发地域间的攻击性行为。(吴梦《网络热点事件中的地域标签化现象研究》)

也就是说,网络的放大功能,不仅没有消弭地域黑,还加速了其声音和观念的传播,网络看似无地域性的介质,恰恰造成了新的疏离和壁垒。这大概是网络二律背反的一个典型例子。

地域黑是各种网络热点事件的常见伴生现象,恰好说明了地域黑与事件本身并没有直接关系,疫情也好、教育也好、美食也好、方言也好,都可以引发地域黑,地域黑只跟这些事件背后的共性相关。

那么网络热点事件背后的共性是什么?是弥漫在字里行间的焦虑和恐慌。有研究者发现,网络热点事件的“发酵”一般经历三个阶段:事件——解读——地域黑。第一阶段,事件发生,新闻报道,大众的关注点在事件本身;第二阶段,事件解读,评论跟进,大众的关注点在事件背后的意义;第三阶段,事件定性,意义归类,大众的关注点在事件责任的追索,地域常常被作为责任的终极承担者。而每个阶段的主要心理驱动力是不一样的,第一阶段是好奇,第二阶段是焦虑,第三阶段是恐慌。

以这两天的一个热搜新闻为例:疫情期间有500万人离开武汉。

这条新闻的发酵过程:

第一阶段:500万,有没有搞错?(好奇)

第二阶段:500万人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们能离开武汉?(焦虑)

第三阶段:500万人对疫情有何影响?离我有多远?(恐慌)

结论:500万武汉人=500万病毒传播者,武汉人太坏了(地域黑)

再追问一层,为什么焦虑和恐慌能带来地域黑?它的心理机制是怎样的?

先说后一个“心理机制”。网络时代事件的发端、发酵、爆炸变得简单且迅速,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发表自己的意见,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地想要成为真相的挖掘者。这其实带来了一种心理压力:时效性让每个人都急于表态,不可能等待信息搜集充分、思考成熟再发言。在这种压力之下,人们对特定事物会持有一种固定化、简单化的观念和印象来代替思考,并用简单的归类来唤起自身的价值评价和好恶情感——把这个意思简化一下,就是每个人在网络发言时力求思考深邃、力求情感饱满,而地域黑则是智商不够用和情感不充沛的最好替代品。

再说前一个“焦虑和恐慌带来地域黑”。英国学者富里迪在《恐惧》一书中分析了恐惧带给人的心理变化,其中重要的一条是:恐惧使人与人之间变得陌生。

这是一个很好的分析,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恐惧或恐慌、焦虑之类的情绪是人类面对危机的应激反应,这种反应倾向于通过封闭自我来保护自己,就像一个人发现危险,下意识地会把自己锁进一个小房间,恐慌也让人躲进心理暗黑的小屋。封闭自然多疑、疏离,交流困难,容易钻牛角尖,也就带来人际关系的陌生化,地域黑是这种心理陌生化的必然。

把这两个方面综合一下,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经历折磨的尊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时期的“地域黑”,则只不过是“智商情感不够用的恐慌”。

地域黑自古就有,秦汉时说南土卑湿多瘴气瘴病是黑,宋代南北人之争是黑,明代嘲笑苏州人头发空心是黑,这都是因为地域隔阂而产生的歧视和偏见,是古人生活半径狭窄和束缚严酷之下的文化想象的必然。而我们今天现代化、全球化、网络化时代,无远弗届,撕开了各种隔阂,打破了诸多壁垒,却难以消除地域黑,不能不说有些尴尬。

如何消除尴尬?研究者发现,网络的地域黑和另一个现象也密切相关:网络的身份认同模糊。(卢山《社交媒体地域污名化现象研究》)正因为虚拟空间的身份认同模糊,大家对于地域没有归属感,所以红起来,今夜我们都是XX人,黑起来,今夜我们都不是XX人,红黑的快速转换其实体现的是身份认同的无归属感。

这提醒我们,在网络时代消除隔阂的同时也在消减我们对出生地、居住地、生活地的情感依赖,甚至在消减我们的独特性。地域黑其实黑的不是地域,而是对生活多样性、文化多元化、个人独特性的否定。

从这个角度说,消除网络的地域黑,不该求之于外,净化网络生态也罢,争夺网络话语权也罢,而在于反躬自省,找到“我之为我”的确定性和包容性——

面对疫情,我是武汉人、湖北人;疫情消除的那一天,我依然是武汉人、湖北人。

【编辑:刘方明】

(作者:周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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