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耗时乃“魔鬼之工厂”

刘洪波/文

谭嗣同1898年把时间与效率联系起来,改变了传统上基于生命感慨的“惜时”观念,而进入到现代时间观的核心。他对时间的重视,是在维新运动的框架内,建立在国家和民族危机的意识之上。

另一个湖南人萧子升,在20多年后用一本小册子深化了现代时间观的讨论。1922年萧子升在商务印馆出版的《时间经济法》,表现了工业文明背景下的时间认知。萧子升1919年赴法,1920年回国,1921年底再度赴法,1924年再次回国。《时间经济法》写作之时,应在他首次留法回国与第二次赴法之间。

今天,萧子升因与毛泽东的交谊而闻名,因此,他最著名的著作是1959年写的《我与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早年,他与毛泽东一起创办新民学会并任总干事长,而1976年逝于乌拉圭,一生经历富于传奇性。

近代来华传教士对中国人矛盾的时间态度印象深刻,在他们的描述中,中国人具有睡觉的本领、忍疼的本领,镇静、不忙、不好运动、在扰乱中泰然自若、不重视光阴、不宝贵时间、不遵守时间,同时又夜以继日、孜孜不倦,没有星期日和假期。

《时间经济法》以一个留洋归来者的感受,描述生活中不把时间当回事的表现:搭一只木船,起码三天才起锚;唱一出戏,开台锣打半天还不见人影;上午十一点宴客,按时前往主人还没有到场,店家还觉得你这人好吃;成衣店说五天取货,七天九天不能交付;餐馆点菜一定说很快,但总要经过多次“马上来了”的催促……因为时间不当回事,就有许多消磨时间的办法,宴席上猜拳行酒、茶馆里对坐品茗、理发时睡觉、洗澡后捏脚、冬天围炉取暖、夏夜挥扇消凉。

《时间经济法》不仅列举不把时间当回事的表现,而且推高了对这种现象的批判,将不宝贵时间称为“失德”:“人之善恶,于其时间观念可以知焉”。萧子升批判传统上备受推重的名士:“世有所谓名士者,玩世嘲俗,以惰为元素,则以时间为一玩具。凡耗时即失德之一条件,怠惰之脑筋,魔鬼之工厂也”。

“时间经济”、“魔鬼之工厂”等说法中,经济、工厂等概念的出现,表明萧子升从社会现代化、工业文明的角度来看待时间。“时间经济”是在现代工业文明的认知框架下建构出来的概念。这就在古代从个人生命意义上感叹时间、谭嗣同在国家救亡图存的紧迫性上强调时间之外,开辟了从现代化本质也就是工业资本主义的逻辑中认识时间的途径。

时间要用怎样的方法去“经济”呢?光从个人角度,萧子升就列出了很多:强健身心、激发热诚、利用机会、注意准备、充足常识、尊重决断、遵守秩序、养成习惯、研究方法……这些还是积极的方法。还有消极的方法:不当看的书不看、不当作的文不作、不当会的人不会、不当讲的话不讲、不当用的物不用、不当去的地不去。可见,萧子升所说的“时间经济法”,其实不是时间怎样分配和运用,而是怎样才能使生命具有效率。

社会角度,又有积极和消极两种时间经济法。积极的,有利于节约时间的:科技发明、机械进步等技术力量,分工专精、合作互助等社会劳动形式。消极的,剥夺生命和时间的:战争、暴力、语言隔阂、交通隔绝等。萧子升还从时间经济讲人类史:“过去之人类供人类倾轧而已,过去人类之时间供人类疯狂而已。人道不昌,真理不明,‘人’之生活殊不易言,故群众时间之充分经济,其在大同之世”。这就将经济时间上升为社会哲学。

与此前人们泛泛而论时间宝贵不一样的,萧子升用计量的方法讨论时间的意义,从而使时间的讨论成为理性而非感性的谈论对象。例如,在谈论时间浪费时,他说,上海每日戏院茶馆酒楼最少聚集20万人,每人至少消耗4小时,共计80万小时。以每日工作8小时换算,为10万个工作日。若以一年计,则上海至少消耗了10亿8千万个工作日。

将一切非劳动的时间当成消耗,这是没有道理的,但所谓现代的理性化思维却正是如此,它抹消“具体问题”,而抽象地、概念性、类型化地从而可以数字化地研究事物。这是一种由现代资本主义所充分体现的工业化特征,就像管理学从具体的人情而变为泰勒制,使福特工厂里的工人简化为“装配动作执行者”。

中国人对自身时间态度的反省,可以说贯穿整个20世纪。蔡元培在为《时间经济法》作序时说,“吾国人乃特以不爱时著名于世界”。1926年胡适将“时间不值钱”作为“我回中国所见的怪现状”中最普遍的一种。国民政府曾动员国家力量与不守时的习惯斗争仍然不了了之。直到20世纪末期,工业化、城市化急剧加速,在工厂普及、打工普遍、岗位管理、考勤制度的推动下,加上监工和打卡机的辅助,社会层面把时间当回事才渐成习惯。

刘洪波 1966年生,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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