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人类认知有理性和感性两个面相,近代以来,理性精神得到持续高扬,理性主义不仅成了思想的主潮,而且垄断了判断思想是否为思想、学术是否为学术的标准。
在理性主义的笼罩下,本质论、原则、绝对理念等等成为头等大事,哲学逐渐朝向逻辑学、语言学的方向演进,而生命、生活和心灵被排出思想对象,事实上产生了令人窒息的效果,于是基于生命本身、面向生活世界的哲学潮流一度形成,柏格森便在其间。
柏格森反对的不是哪一个思想家,而是自柏拉图以来的全部“理念哲学”。理念哲学的信仰,就是把变化视为不变的东西的异常,行动是被破坏了的静止,灵魂是理念的坠落,不动的东西比运动的东西更实在。但事实正好相反,运动并非来自静止。科学计算着一个个瞬间而割断了时间,哲学对运动进行固定、分割和重新构造。芝诺“飞矢不动”的悖论把运动和运动经过的空间混为一谈,把运动切割成空间上经过的一个个点。康德将时间作了空间化的理解,排除其深层自我的心理连续过程。科学和哲学在时间问题上的共同错误,就是用“理智”像电影一样,把时间先拍成一格格的图像,然后再通过放映机放出来,说这就是运动。柏格森认为,时间是不可分的绵延,通过瞬间或瞬间的连续来把握时间,都是言不及义。
柏格森讲出了很多的“两种”:
有两种实在:精神和物质,物质是被意识感知到的实在性,因而只是一种影像,我的身体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影像装置,绝对的实在是纯粹时间性的生命。人是理智的生命,但理智总是从分辨和固定空间中的物质开始认识的,当它认识运动时,是从不动来构造运动,从静止的瞬间来连缀运动的线索,永恒便是理智眼中的最高实体,因此,理智天生不能理解生命。能够认识生命的只有直觉。
有两种直觉:一种是知性覆盖之下的直觉,一种是超知性的直觉。前者如康德所见,后者为康德所未见,生命直觉是超知性的。直觉与生命同一,与生命融为一体,是在生命之中思维,在时间的流变中思维,在运动本身开始思维,是不带功利性的自由之思,是人在自己身上体验生命,从而理解作为生命本质的时间。绵延是时间流动的本质性概念。绵延是变化和运动本身,哲学家们把一个瞬间替代另一个瞬间理解为绵延,但如果是这样,那是一个又一个现在的排列,过去不会延伸到现在、消融于未来。绵延是运动的灵魂,是绝对的运动。
运动有两个因素:一是运动物体所经过的空间,一是运动物体经过空间的动作。前者是可分的,后者是不可分的。前者是运动物体在空间所占的位置,也就是它通过的点;后者是物体从一个位置到另一个位置的过程。人们很容易把前者当成运动,但点是停顿,运动的物体经过了一个个点,其实不处于任何一个点上。绵延是对自我意识状态的直觉。
有两个自我:表层自我和深层自我。前者以理智方式关注外界环境,后者以直觉方式内省自身。表层自我符合一般的社会需要,例如语言,它用来固定、表达和交流感觉,尤其符合表层自我的规定。深层自我才是面向真正的自我,要摆脱任何功利、实用的倾向,让心灵违背习惯方式,把自我从边缘引向中心。绵延是记忆之中的意识之流,过去保持在记忆中,紧跟着现在,在意识的整体中融合进未来,记忆使过去永远不至于成为一段空虚。
有两种记忆:一种是重复性的习惯,一种是不可重复的回忆。前者如熟记一首诗的内容,然后反复背诵它,这不包含以往事件的意识。后者如将一首诗的内容保留到读那首诗的各次时间的回忆中,每一次时间都是独特的,这是真正的记忆,这种记忆记下的是绵延的每一瞬间。或许,这接近于我们常常区别的机械记忆和理解记忆。机械记忆靠强力,增强机制在于重复,理解记忆靠内容把握,增强机制在于一次次领会意义。前者是一种消耗时间的活动,本身却不是一种时间现象,后者才是融入时间过程的意识活动。绵延是一种质的变化过程,它不可分割,因而不可测量。
有两种时间:一种是生活时间,一种是科学时间。前者是纯粹的时间,不掺杂质,当自我要活下去的时候,当自我无法把现在跟过去隔开的时候,这就是绵延,与生命过程交织,甚至就是生命过程本身。后者将时间变成一根线或链环,这就偷偷引进了空间概念,是用空间理解时间,于是也就不再是绵延,而是引入了一种可分割性、可测量性,其各部分间彼此接合而不相互渗透。这就像听音乐,当我们听到声音的相互渗透时,我们听到的是乐曲,体验到声音的绵延;当我们倾注于每一个音符,听到的只是一个个响声,乐曲消失了。
柏格森区分很多个“两种”,都是在强调时间是生命的本质,生命不间断,时间也不能从分割化、空间化的方式去理解,时间是绵延,而他看来所有哲学都把时间理解成了外在于生命、与生命过程不相融合的“不动性”。
今天已很难理解柏格森在百年前形成的强大冲击。在理性主义的浩荡大潮中,他几乎是一人成军,站了出来,敲击直觉,呼唤回归生命本原,别开生面,即便是空谷足音,但也并非没有余响。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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