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洪波

最初，空间是比时间重要的东西。传统社会，人们有更充足的空间感受，人们可以对空间做这做那，而时间，则不紧不慢地过着，并且奈何它不得。

用脚走路时，我们真切地感受到空间。这个过程中，包含着观看、倾听，还能闻到些什么。最重要的是通过身体在空间里的移步，我们能经历空间，体验和察觉空间的真实性，我们在其中徜徉漫游。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道路改变了空间的属性，当路被人踩出来时，那个空间就为“穿过”而存在。后来，道路不再是踩出来，而是一种设计产品，它预定了目的，就是供人在两个地点之间往来。

铁路和高速公路的出现，使人的移动速度提升起来。为了实现快速移动，我们需要专门的机械和专门的道路。铁路和高速公路不可以随时停车，而是按计划行止，事先规划行程，然后直接到达。在这种移动中，沿途不再是可供欣赏的风景，而仅仅只是一段需要跨越的距离。时间的地位开始上升了。

机械动力出现以前，人们跨越距离的最快方式是马，准确地说是骑马。骑马不能看风景，而要策马奔驰，尽快到达。乘坐马车就不同，那有着移步换景的节奏。乘坐火车和驾驶汽车，与骑马类似，尽管舒适性要比骑马高得多。

最后，当我们坐上飞机时，空间进一步失去具体性，两座城市之间的所有状况和过程都被忽略了，舷窗外只有云，里程也失去了意义，距离远近被代之以“飞行时间”，乘客想的不是路程有多远，而是何时才能降落，当地时间是几点。

人的移动方式、交通方式，显示了空间淡出、时间凸显的变化过程。速度压缩了空间，使距离不再遥远，更重要的是，速度这个包含了空间和时间因素的概念，总是更令人产生时间上的感受，它似乎更属于时间词汇，而不是空间词汇。当速度变快时，空间和时间都被压缩，但时间的价值得到了彰显，空间的价值则被降低。而且，在速度提升时，我们经常感觉到“距离被克服了，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是的，距离总是讨厌的，而时间是宝贵的。

在网络时代，时间的优先性更加明显。网络的实时性、同步化，都是基于时间的，而且，网络生活是与地点无关的。只要有网络，人可以在任何地点联接起来，被消耗的只是时间。一件事发生在什么时间、被网络客何时看到，尤其重要，至于这件事发生在哪里，“地球是平的”，哪里都行，哪里都只是一个符号，而事情的扩散没有距离，只有时间早晚。一定程度上，空间现在是时间的一种功能，它用以定位，某个时间，人在哪个点上，就像手机里的位置服务。

在互联网+生活中，空间是一个几乎只有快递员才关心的事情。人已经无须出门办事，只需要屏幕上点下菜单，需要的服务就可以坐等。订单一旦发送，所有的事情都在物流系统里完成，克服距离，那是快递小哥的事。而下单的人关心的只是一件事，时间，什么时候货物送到。微商则不管在哪个地方，都如同在闹市一样，可以打理一门生意，同样只关心物流时间。

在空间占优转到时间占优后，一些地方显示出奇异的重要性，一些“非传统地点”获得了青睐。例如，传统上被认为崎岖难达的城市，变成了大数据中心，如贵阳；偏远的内陆小城变成了软件中心，如班加罗尔。这种奇异现象，不能说明空间的位置重要，而恰好是空间地位已经下降的证明。

如果空间是重要的，那么，居于交通要道的城市就理所当然是重要的，正是因为空间不再重要，事情放在哪里做、项目设在哪里都可以，这就使得“非传统地点”可能一步登天。空间位置不可动摇的优势或劣势、不可改变的先天命运，都在丧失，地点的偶然性和选择性增强了，而能不能成为“重要地点”，越来越取决于时间因素，例如先人一步的动作，或者某种巧合性的时机。信息流动、资本流动、技术流动在网络局面下不以地理为考虑。

新的生活方式、社会趋势、时尚潮流，乃至流行疫病和恐怖行为，都进入“全球协调”的阶段，都可能在全球范围内“同时”发生。这种同时性，显示着时间相比于空间的重要性，而且进一步地，使时间本身失去了“先后”。传统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画出一个事情的传播线路，无论一个消息、一个知识还是一种风尚、一种物品，都不难用“时间线”来标定它的流传过程。我们的时间感，就是基于任何事情都有这种先后顺序。网络时代，事情越来越像是在不同地点同时爆发，传播的时间差短到难以分辨。时间的线性特征在消失，用以进行先后顺序定位的属性在减弱，连续性也松弛了。

现在，有许多文化产品都运用了“同时性”。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以及穿越小说等等，制造着时间线的乱入。音乐和绘画作品中，有大量将异质性时空并置的形式。动画片中，快速剪切的画面和不同时代视觉元素同时出场，已是常见做法，动画片爱好者刷新了图像接受能力的极限值。从同一个谣言的反复出现，到所有数据平等地放置在搜索引擎和网络百科词典，都在显示时间已渐渐不分过去、现在和未来，任何信息需要的只是一次激活，就可以重新冲上首页。

人类获得速度的过程，先是使时间有了相比于空间的优先性，接着是使时间自身失去了时间性。速度使景象眼花缭乱，使空间被压缩，使同样的时间包含着更多的内容。在速度的极致点，时间被内容撑破了，连续性被打断，标示先后顺序的属性淡化。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评论员，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