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邢立达:龙大国里的“龙侦探”

长江日报记者 黄亚婷


 




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古生物学副教授邢立达近期接连又有重要发现,7月,他的团队在缅甸找到了世界上首例蛇类琥珀,这块琥珀里有不止一条9900万年“高龄”的小蛇,还是全新物种。8月,以他为首的中美德三国科学家宣布,在贵州省茅台镇发现了一处距今约2亿年的大规模恐龙足迹群。

研究古生物,尤其精于恐龙、琥珀领域,“80后”古生物学家邢立达不光是学术界的新秀,也是拥有百万粉丝的科普“网红”。恐龙,这个早在人类出现前就离奇灭绝的物种,总能激发人类的好奇和无穷想象。读+专访到邢立达,走近古生物学家眼中的恐龙世界,与远古对话,他说,这关乎终极命题,恐龙是地球上生活过的最成功的物种,曾纵横大陆1.6亿年,而人类在地球上才生活了区区几百万年,研究恐龙,也是研究生命如何演化。

龙的国度,其实也是恐龙大国

“龙”这个词,在中文里特指一种能登天潜渊、呼风唤雨的神话动物,在现实中,尚无法找到与之对应的实体生物,宋人罗愿在《尔雅翼》中对龙有形象描述,说它“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传说归传说,地球上曾真正有一群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龙,它们在一百多年前才被人类认知,1841年,英国科学家理查德·欧文在研究几块样子像蜥蜴骨头的化石时,认为它们是某种史前动物留下来的,并命名为恐龙,意思是“恐怖的蜥蜴”。随着研究深入,人们把出现在中生代时期(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的一类爬行动物,统称为恐龙。在惯性思维里,恐龙拥有矫健的四肢、长长的尾巴和庞大的身躯,但事实上,恐龙种类繁多,体型各不相同,最大的双腔龙可能身高超过50米,娇小的美颌龙却只有89厘米,各种恐龙的食性也大不相同,食草、食肉、杂食皆有。

因为《侏罗纪公园》《侏罗纪世界》《冰川时代》等风靡全球的好莱坞大片,人们对于恐龙的认知和了解,大多来自北美。但事实上,中国不止是“龙文化”大国,同时也是恐龙大国。根据2009年的统计,中国已经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发现恐龙属种数量最多的国家,是当之无愧的恐龙化石“宝库”。自1902年在黑龙江发现中国境内的第一具恐龙化石,其后,中国屡有重大发现,包括发现世界最原始、保存最完整的剑龙——太白华阳龙,发现世界保存最完整的带羽恐龙——中华鸟龙等。

上个月,邢立达在微博晒出了一张自己的航路图,说道“这大概就是中国主要的恐龙化石点和博物馆分布了”,如图所示,从内蒙到云贵,从黑龙江到新疆,从沿海到内陆,这些化石点遍布中国大地。而邢立达他们发现的贵州省茅台镇2亿年恐龙足迹群,也是我国侏罗纪早期规模最大的蜥脚类足迹群,该发现对研究中国侏罗纪早期恐龙动物群的分布和演化有着重要意义,他感慨“这个很酷”。

在寻找和研究恐龙足迹的过程中,邢立达也会意外找到中国民间传说与恐龙足迹的奇妙对应。他分享《三国演义》里的一个情节,刘备的军师“凤雏”庞统在一个叫做“落凤坡”的地方中埋伏。中国各地都有不少叫“落凤坡”的地方,后来据他实地考察,那些传说中“凤凰降落栖息的足迹”,原来竟都是恐龙足迹化石。不止“凤凰足迹”,民间传说中的许多“仙人足迹”“神灵足迹”“宗师手印”等,也大多是恐龙足迹化石。



然而,恐龙化石大国的优势情形下,也有令人痛心的地方。随着中国近年工业化的高速发展,许多古生物遗迹被建筑工地所损害、摧毁。邢立达有过不少切身经历。几年前,他和团队在四川发现了一处恐龙足迹,可就在他们为保护这些遗迹而奔走时,当地的矿业公司为了继续开发,竟在深夜悄悄出动,将整个足迹点全部破坏了。而后,邢立达和团队在发现新的足迹点后,会刻意保持低调或沉默,既不宣扬这里可能有恐龙化石的消息,也极少透露自己古生物学家的身份;又或者,他们会邀请当地大学的专家共同参与挖掘,并积极寻求当地政府的保护。这是一场和时间、和经济发展的赛跑,邢立达说,“我们必须快速行动,争取在糟糕的情况发生之前拿到更多数据。”

琥珀藏龙,揭秘时光的胶囊

在电影《侏罗纪公园》里,大导演斯皮尔伯格为了让史前生物复活,设置了这样一个情节:科学家在一块琥珀中找到了曾吸过恐龙血的蚊子,血液中仍残存着恐龙基因,通过提取残存的恐龙基因,科学家们再次让恐龙出现在地球上。

彼时,斯皮尔伯格还不敢想象小小一枚琥珀里能有恐龙,只好借一只蚊子完成科幻想象。时至今日,科学家们认识到,琥珀这种特殊的生物化石里,还真的可以藏恐龙,这枚藏龙琥珀的发现者,正是邢立达。那是邢立达在缅甸找到的琥珀,鸡蛋大小,虽然其中并没有完整的恐龙,但保存了带羽毛的恐龙尾巴,长3.85厘米,经年代测定,这一琥珀化石形成于一亿年前,也就是白垩纪中期,那个年代,长羽毛的脊椎动物,除了古鸟,就是恐龙。科学家们推论,这条尾巴或许属于一条身长只有18.5厘米的非鸟恐龙,而且是一条幼龙。不过,从琥珀里提取基因复活恐龙,终究只是电影的艺术想象,并不现实。

恐龙琥珀的意义在哪里?琥珀这种特殊的生物化石,仿佛一枚“时光胶囊”,将包裹其中的标本完好保存,相比骨架化石和足迹化石,这枚琥珀里的恐龙尾巴历经亿年仍栩栩如生,羽毛细节与生前几乎无异,这是迄今为止科学家,乃至人类看到过的最鲜活的恐龙了。藏龙琥珀,世界上目前仅此一枚,不过,邢立达表示,这个发现非常有趣,但从科学意义上说,它其实并不多么重大,说到这枚让全球古生物学家都艳羡的琥珀,邢立达说,“它是我们最喜欢的玩具”。

不久前,邢立达和团队又在缅甸发现了一枚蛇类琥珀,并以发现者贾晓的名字,将这枚琥珀命名为“缅甸晓蛇琥珀”。这块琥珀里,有一条9900万年前的蛇宝宝。邢立达解释,这是人类首次在琥珀中找到蛇类,也是首次在化石记录中发现新生蛇,其个体发生学特征在蛇类化石中可以说是史无前例,这些琥珀为蛇这种自然界最成功和最具代表性的动物群之一,提供了绝佳的演化线索。


迄今为止,邢立达和他的团队已收藏了数百件脊椎动物琥珀标本以及数千件无脊椎动物琥珀标本,除了古鸟类和非鸟恐龙的肢体外,还包括各种各样的古鸟类羽毛或恐龙羽毛、各种不同的蜥蜴、壁虎、蝾螈、青蛙,甚至包括极难保存为化石的蛇类。在他看来,这些琥珀提供的信息,让白垩纪世界的细节变得异常丰富。

1982年出生的邢立达,今年才36岁,他已经发表了100多篇SCI论文,是古生物学研究领域备受瞩目的“新星”。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平区不倒翁岭古生物研究中心的化石足迹专家、邢立达的“老师”之一理查德·麦克利(Richard McCrea)曾评价,邢立达的工作跟踪了美国该领域最近的学术动向,但对于中国的古生物研究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正在为中国化石足迹的研究建立基础的综合框架,而在他之前,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录。”

在微博,邢立达活泼有趣的科普受到无数人追捧,就连他“嘤嘤嘤”的撒娇话语也成为标志,他还常常开玩笑,表示要找到郭德纲、于谦相声里的“长颈鹿琥珀”。

如今,在科学和科普领域都拥有一席之地,但邢立达仍有遗憾。他从小喜欢恐龙,高中甚至办起了国内第一个恐龙科普网站,但大学,他还是听从家人意见,学了金融。可是,恐龙这个爱好,他从未真正放下过。毕业后,邢立达当过记者,去常州恐龙园做过专职恐龙科普,最终又回到了古生物学研究领域,拿到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的博士学位后,他成为大学副教授。在带地质硕士和博士的过程中,邢立达常常感慨,“他们都是科班出身,基础比我扎实得多。”但这也让他更坚定,还是要听从内心,跟着兴趣走。

研究恐龙,他就像一个“恐龙侦探”“恐龙猎人”,跑遍大江南北,甚至学会了攀岩。在邢立达心中有一个愿景,他希望通过琥珀、恐龙足迹的研究,勾画出一幅中国、甚至整个东亚地区恐龙栖息地和物种范围的综合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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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灭绝原因仍是未解之谜

读+:您记录了中国最古老的蜥脚类和鸟臀类恐龙足迹,证明了这些恐龙在1.9亿-2亿年前曾在亚洲活动,您还说过希望通过恐龙足迹的研究,勾画出中国的恐龙生态全景图。根据您的研究,这幅全景图是怎样的?目前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邢立达:中国的恐龙地图都是基于骨骼化石来描绘的,比如非常著名的四川自贡恐龙动物群,辽宁的热河恐龙动物群等等,但恐龙地图不止一页,而是包括了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的各个年代。现在单纯靠骨骼化石来描绘的恐龙地图其实是非常残缺的,比如,中国三叠纪地层没有发现过任何恐龙骨骼化石。但是,三叠纪的恐龙足迹化石是有的,所以我们试图拼凑、补全这页恐龙地图。目前我还在查漏补缺,而且不断会有新的足迹化石被发现,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这可能需要5年到10年的时间。

读+:国外研究恐龙足迹学和恐龙生态学,采用了很多先进技术,包括哪些方面,和他们相比,我们的差距在哪里?

邢立达:恐龙足迹学方面的研究其实没有什么差距,国外的技术手段我们也都用过,我们虽然落后于起跑线,但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学者的努力追赶,现在是在同一个舞台竞技。而且,目前相关研究是密集开展国际合作。

读+:恐龙在6500万年前白垩纪结束的时候突然全部消失,成为地球生物进化史上的一个谜,这个谜至今仍无人能解。大家很好奇恐龙是怎样灭绝的,从足迹中能找到一些相关线索吗?人类的终极命运会像恐龙一样,只是地球的过客吗?

邢立达:不能。任何物种都有诞生和灭绝的过程,人类也不例外。但是作为智慧生命,人类很可能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或形态达到某种程度的永存。比如,如果实现了意识和记忆的可转移,人类能够转移到机器人身上,肉体虽然消失,意识永存。

读+:在众多生物中,恐龙特别能激发人类的关注和想象,怎么理解这样的“恐龙情结”?

邢立达:恐龙具备了激发人类,尤其是小朋友想象力、好奇心和科学精神的品质。因为恐龙巨大而神秘,只能通过破碎的化石来复原,这个复原过程还经常变化。此外,狭义上的恐龙都已经灭绝了,这也是非常令人安心的品质,小朋友对此没有恐惧和心理压力。至于广义上的恐龙,包括了今日所有的鸟类,它们都是从恐龙演化而来,是今天人类能够真实见到的恐龙后代。

读+:您专攻恐龙足迹学,这门学问听着像侦探学,怎么区别恐龙足迹和普通的石坑呢?

邢立达:很简单,恐龙足迹规律性很强,比如是左右左右前进的行迹,多数足迹都有尖锐的爪痕等。足迹化石是出现在相应的地层上,我们会根据周围的地质环境来判断,比如白垩纪的地层,周边砾石和砂岩表明这是一个河相沉积环境,恐龙在水道边活动容易留下恐龙足迹。

恐龙产业已经是一门大生意

读+:为什么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恐龙足迹公园?也很少有恐龙相关的影视作品呢?您目前以恐龙为题材写作小说,是希望在这方面多做一些努力吗?

邢立达:其实,世界上的恐龙足迹公园也极少,这可能是恐龙足迹的表现力不那么直观,需要更多的其他化石来搭配。此外,恐龙足迹化石还受到非常严格的区域限制,因为足迹化石难以采集,需要它们恰好在交通很便利的地区,才有开发的可能。

至于恐龙相关的书籍和影视作品,科普类书籍非常多,但恐龙科幻小说极少,这可能是因为写作恐龙科幻的门槛比较高,要求作者对恐龙非常熟悉。而影视作品需要复杂的3D模型重建和后期,这是很大的投入,好莱坞有很多经典的恐龙电影,比如《侏罗纪公园》《侏罗纪世界》等,中国现在可能也不是做不到,但无疑成本巨大,而且也缺乏好的剧本。目前已经有机构与我们联系,表达将我的科幻小说《御龙记:史前闯入者》进行影视化的愿望,我希望会有理想的结果。

读+:据说非洲一个最古老的民族所绘制的一幅岩洞壁画里,根据足迹重建了恐龙形象,这有科学依据吗?还是纯粹的艺术想象?

邢立达:还是蛮准的,除了缺少大尾巴。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原住民对动物的了解长达千年之久,对动物的构造和习性都非常清楚,恐龙也是大型的脊椎动物,原住民对其重新构建或者复原是有规律可循的。

读+: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为什么需要研究恐龙这种在人类出现前就已经灭绝的远古生物?跟远古进行对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邢立达:如果从终极命题上来讨论,恐龙是地球上生活过的、最成功的物种,它们曾纵横大陆1.6亿年。而人类才在地球上生活了区区几百万年。研究恐龙,可以知道生命是如何演化,生命是如何应对环境的变化,这对人类未来是大有裨益的。

当然,还可以从经济角度来考量,恐龙产业已经是一门大生意。北美地区的恐龙产业非常发达,因为北美本身是恐龙资源大国,除了相关遗迹、恐龙博物馆,还开发与恐龙相关的各种地质学、古生物学文化产品,建造娱乐型博物馆和科学主题公园,辐射影视行业,建立了立体的恐龙经济模式。日本虽然没有大量恐龙资源,但也在全力打造恐龙经济。其实,中国也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恐龙资源大国之一,古生物学属于材料学科,谁能收集到越多的材料,谁就有机会挖掘出材料背后的科学价值。当然,还跟地区的经济条件和政局状况有密切的联系。从这些方面考虑,中国目前国泰民安,经济发展水平较高,也使得古生物研究人员能在世界恐龙研究中取得一席之地。整体而言,中国一些机构与学者已经处于世界一线地位。但是,中国的相关资源利用不足,文化产业相对薄弱,中国的恐龙经济尚未形成规模。

读+:您被誉为网红科学家,在科普和科学之间,能做到互相促进吗?科普又能否影响您对科学的态度和认知?

邢立达:有一小撮业内人士诟病我花很多时间在网上,不务正业,但正是因为网络这个与大众零距离的平台,我们接触到大量民间化石类线索。不久前,我们团队就根据微博读者线索,在马陵山脉再次发现一处恐龙足迹化石,是国内非常稀有的tiny形蜥脚类恐龙足迹。

在中国,科学家做科普,到目前为止,还都是一件“做好不加分,不小心就减分”的事情。而且,在“做不好科研才去做科普”的传统观念影响下,一个年轻学者与科普沾边,似乎就会自降身价。然而,我就是一个从爱好走上专业道路的人,我自身的经历让我明白,一个普通人要获取准确、权威的科学信息,其实相当不容易。这更让我了解到,比起获取感兴趣的专业知识,更重要的是科学的思维方式——质疑、逻辑推理、实证。

我一直不喜欢科学家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定位在布道者的角色上,现在的年轻人也不愿意被说教。这个世界有太多吸引年轻人注意力的东西,所以能够适应“新生代”的科普,一定得是有趣的。【编辑:周劼】


(作者:长江日报记者黄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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