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人顺应机器 还是机器顺应人

文/刘洪波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蒸汽机的出现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制造了一种“非自然”的动力。在此之前,动力来自于自然,人力、畜力,以及风车、水车,是对自然力的控制性利用。

自然力并非总是受控的,地震、洪水、风暴、造山运动等等是自然力的爆发,水滴石穿、风蚀沙化、潮汐、板块移动、生物演进等等是自然力的常态机制。自然力的非受控部分,人徒唤奈何。

机器使人第一次产生了征服自然,也就是在自然面前不再被动的雄心。机器加速了节奏,加速了作业流程,加速了对自然的开采。机器改变了一切,包括自然景观、生活世界、政治结构、文化观念等等,“现代化”就是在机器背景下展现的。国王的退场,民族国家的形成,世界市场的建立,生存空间的重组。

机器改变了人本身。机器对时间的加速,是工具性的,也是价值性的。机器把人用机器的方式组织起来,工厂制、公司制、生产线、资本化,机器的节奏就是社会的节奏和人的节奏。机器用人工力量变更了哲学和思想,“上帝死了”、人类中心,世界可知、未来可期、效率原则、发展主义等等,都是机器主题的变奏。

机器重新定义了世界。空间被机器整理,种族被机器重组。技术用机器的使用度衡量,空间用机器的可及性换算,种族用它对机器的掌握或它与机器的距离来评估,生存权成了一个技术问题:纺织机驱使羊吃人,人被简化为劳动力,土著几乎被视为动物,人类学即种族等级学,“只有死了的印第安人才是好的”……现代文明史其实也是现代残酷史。

今天,我们已经习惯了与机器共处,包括电力驱动、自动工程,我们都习以为常。无处不在的机器,让我们感受到这才是自己所属的时代,一个纯自然的处境不只安放不了心灵,甚至让我们无法生存。人虽在自然中,但离开经过机器整理过的社会已无法立足。

机器使事件超出了人,使“什么”超过了“谁”。神像倒塌,英雄远去,至于人,一面是主体性主扬,一面是主体性放弃。人的平等成了旗帜,同时,对落伍的歧视和鄙薄沁入心骨。人既在放眼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同时在机器的体系下被重置,设备、仪器、生产工具等各类机器具有第一财产的性质,规范、标准、章程、制度等是按照合乎机器运转的标准来制订,这表明人被安排在机器体系之中,用是否能让机器发挥效能的标准编排和评价。

工业生产用钟表重新定义时间,就是把时间从体验性范畴变更为机器周期范畴。我们抬起手腕核对时间,这种条件反射式行为,与一只动物园的猴子看到游人扬起手腕就做出接香蕉的动作,没有太大的差异。我们已被工业化时间深层次规训,不仅无法脱离它来协调群体,也无法脱离它来独自生活,甚至不能脱离它来进行思考。我们不能想象一个无机器的世界。

随着机器代我们到达无法到达的地方,我们对自己的控制也变得很难说是可靠还是不可靠。如同我们对一枚火箭发出点火的命令,很多时候我们相信它会飞向指定的位置,但每次也都要担心它是会中途解体还是偏离失联。航天器、深潜器、传感器、机械臂、胶囊机器人、纳米装置等等,既是人的工具,其实也都是一定程度上的“主体”。这就像我们面对跑步机,一方面是自主的,另一方面也是被动的,跑步机的节奏决定了我们要怎样迈步,虽然速度是我们自定。

机器开创的时代,还有一个人力不可控之处,在于机器的要求被顺应。技术自身有加速发展的取向,而不可能停下来等一等谁的灵魂。技术不等人、时间不等人、机会不等人……这些都表示人不是决定者,而是顺应者。速度更快,运行更精密,动作更平滑,尺度则更小巧或更庞大,总而言之,机器在拟人化的发展中越来越达到人所不及的程度,人的未来与技术趋势越来越被划上等号。

尤其要注意到机器进化为信息工具所带来的影响。在此之前,机器一直以材料为工作对象,把棉花摘下来,在工厂纺成纱,把纱织成布,把布制成衣,把衣服运到各个商场,机器生产中产生了信息,但机器没有参与信息处理过程,机器在处理“低速世界”里的事务。

自动化使机器参与到信息处理过程来,穿孔机、读卡器等等则是专门的信息处理机器。随着电子计算机的发明,通用个人电脑的发展,电子电讯的结合,网络的运用,信息化开始了,社会生产的基础结构从物质加工变更为信息处理,再从信息处理提升为机器智能,进一步的方向指向了机器智慧或说人工智慧。电子运动、逻辑信号处理作为信息处理的底层物理状态,既使机器进入到与材料加工很不相同的新领域,也使机器开始面向光电速度或说光速时间的节奏。

机器加入到信息处理领域,使内容信息化,信息数据化,从而对传统的“意义”领域变得模糊,带来了有感官化、碎片化、虚拟化的新情况,进而使时间摆脱了“深度”,使空间摆脱了地域,新的社会交往建立在人们面对面地各自观看自己的手机,虚拟实境和现实增强技术更可能开辟一个“近距离隔离、远距离现身”的社会和人际时空。

社会记忆的概念将进一步模糊。今天,我们已很难把亲历与虚构绝对划分开来,游戏体验、网络社交既是亲历又是虚拟。虚拟实境和现实增强状态下,什么是历史,什么是想象,幻与真、虚与实的界限会进一步打破。“记忆”也就是社会的总体信息中,不仅包括人的信息生产,物也参与信息生产中来,一台冰箱与一个人产生的信息量不相上下。

信息爆炸既体现了数字时代的平等,又将平等推到人与物、人与机器难以区分的阶段。信息爆炸同时制造出新的不平等,那就是人的记忆被机器所控制,人越来越多地需要借助搜索工具、信息导航,那些不被显示的信息相当于被抹除,搜索引擎决定人知道什么、记取什么,掌握搜索引擎的人掌握大脑,人的时间感知可能被搜索引擎的知识荐读和虚拟现实对时间的设置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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