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漫漫·“落霞”是群什么蛾子?


文/张宗子
这些年,常在报上看到各种奇怪的考证和发现,没上过大学的农民破解了全部甲骨文,十几岁的小孩子在古玩市场上集齐中国历代货币,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因为奇怪到匪夷所思,让人觉得脑子和阑尾一样,多余得像“沙漠里的割草机”;又因为奇怪,宣传效果自然极好,很多人因为闻所未闻而心生感佩,不免诧为千古奇观了。

前些年,有所谓古诗词的误读纠正,弄得我这个自以为酷爱唐诗宋词的人无限惶恐,对大学的教材和老师都怨恨起来,因为他们教错了。著名例子,如“天子呼来不上船”,说那船是衣领,李白不上船,是要潇洒,故意不扣好衣领。同样出自杜诗的“床头屋漏无干处”,说屋漏不是屋里漏雨,而是名词,指房屋的西北角。再有人人会背的《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说落霞是一种蛾子,野鸭在空中追逐蛾子吃,所以非得“齐飞”不可。
做学问难,被前人做过几千遍的学问更难。你能想到的,别人当然也能想到。前人生在你前头好多年,他说了,你就不能再说。别出新意,除非你是绝顶天才,五百年才有一个的那种,否则必须下一番死功夫。然而下死功夫很累不说,还赚不到钱。那么,你真得“别出心裁”——简称别裁——这其实也简单,只要胆子够肥就好。
举个例子:床是睡觉的家伙,可是牙床也是床,河床也是床,机床车床也是床,那么,床前明月光,为什么不可以是照在牙花子上,照在河边,或者照在车间里呢?倘是第一种情况,李白之所以睡不着觉,并因此想家,显然是因为牙疼,也许止疼药留在老家了吧?倘是第二种情况,李白半夜在河边徘徊,不是想投水自杀是什么?至于第三种情况,那就更好:李白写出了产业工人受压迫,日夜劳作不得休息的痛苦。后两种解释,境界不是比他独自苦哈哈地想家要高尚得多吗?
读宋人笔记,发现宋人做学问成风,“别裁”者也真不少。江西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说:“落霞非云霞之霞,盖南昌秋间有一种飞蛾,若今所在麦蛾是也。当七八月间,皆纷纷堕于江中,不究自所来,江鱼每食之,土人谓之霞,故勃取以配鹜耳。”也许南昌真把飞蛾叫落霞,但山西人王勃不一定知道。他到南昌参加滕王阁宴会,来去匆匆,主人未必来得及告诉他虫子的当地称呼,除非被追得无路可逃的蛾子正好扑到他脸上。
鲁迅在《马上支日记》里讲了两件新奇考辨的故事。其一出自日本人佐佐木照山关于《穆天子传》的文章。鲁迅说:“记得先前在日本东京时,看见《读卖新闻》上逐日登载着一种大著作,其中有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大意是日本称油为‘阿蒲拉’,油的颜色大概是黄的,所以‘亚伯拉’就是‘黄’。至于‘帝’,是与‘罕’形近,还是与‘可汗’音近呢,我现在可记不真确了,总之:阿伯拉罕即油帝,油帝就是黄帝而已。”
转眼又是百年,还有那么多人效仿佐佐木式的考证,而微信朋友圈和微博里还趋之若鹜,当真把自己当成了野鸭子,把落霞当成了美味吗?
张宗子 旅美作家,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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